雕天下 十七

雕天下 十七(1)

石屏东街铺,耗子讨媳妇,公鸡来拉马,貂鼠来抖铺。

——云南民歌石屏县郑营有两家富豪——段家和郑家。段家的主人段云生在个旧法国人开的东方会理银行做事,发了财之后,回到郑营,要建一幢豪宅——段家大院。段云生请一个德国人为他家画出了段家大院的图纸,那是德国式的洋楼,占地上百亩,三面是高高的围墙,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水塘,四周各有一个炮楼。主楼建在中央,它的两边各有一个碉堡似的观景台,在观景台之间是一排长长的楼房,楼道又宽又长。楼前的大院里是一座假山,山下有巨大的鱼池,山上有四五米高的喷泉。楼下还有地下室,有暗道。楼后的山头上是一座高高的塔,整个城堡都用自来水。

郑家的主人郑开名则是个旧锡矿的大股东,又是个旧锡矿税务委员会的委员,在开发锡矿的同时,他将大锡运至四川和香港,出卖后购进布匹和百货,运回滇南销售,获取高额利润,因此成为滇南第一富豪。郑开名也要建一幢大宅院——郑家花园,一座中式的深宅大院。

段家大院和郑家花园几乎是同时开工建造,因此两家暗暗较劲,一定要比个高低,看谁家的影响更大。开始的时候,两家都受到了众人同样的关注和赞美。但是,后来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就是当郑开名听到临安城周呲牙偷窃新林村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的故事之后,就对家人说:“高石美一定是个技压群芳的木匠,我们不能偷他的木雕格子门,但可以把他请来,专为我家雕刻格子门。”郑家果然派人到了西宗县尼郎镇新林村去请高石美,新林村的人当然不让高石美离开他们。郑家派去的人就采取强制手段,在一个深夜不由分说地把高石美抢到了郑家,供给他最好的伙食,付给他最高的工钱。高石美最终被郑家的精神所感动,同意留下来为郑家干活。

高石美仍然像在新林村那样,每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而且只在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他才睁开他那双似乎永远朦胧如睡的眼睛。郑家的人说,高师傅天天都要睡懒觉,没有那一天是在九点以前起床。这样一来,如何支付工钱就成了一个大问题。高石美的这种劳动,因为没有了时间概念,没有了时间标准,没有了劳动强度,甚至没有了工匠应该有的劳动形象和吃苦耐劳的品质。怎么办呢?郑家的人苦思冥想,终于从高石美慢悠悠的形象和动作中得到启示:高石美的一天,绝对不是完整的一天,他的一天只是从木头上镂下一小堆微乎其微的木渣和木屑,甚至只是一小嘬木粉。而这些精细的木渣、木屑和木粉是有重量的,因此就想出了一个奇特的支付工钱的办法——用木渣、木屑和木粉兑换金子和银子。雕刻初始的第一阶段,高石美干的是粗活,郑家就用一斤木渣兑换一两银子;到了第二阶段是细活,郑家就用一两木屑兑换一斤银子;第三个阶段高石美做的是细中之细的活儿,没有了木渣和木屑,只有木粉,而这些木粉似乎失去了重量,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粉尘一般的东西。因此,郑家就用一两金子兑换一两木屑。高石美由此生活在一种发亮的日子里,一种金黄的梦幻中。当然,高石美并不是靠这些金银过日子,他的每一天,都由郑家免费供给上等伙食,而这种上等伙食是有基本标准的,即必须有一碗猪肉、一个腌鸭蛋、一锅青菜,外加一碗白米饭。除此,还要提供足够高石美吸食的大烟。这些条件是事前讲好的,郑家一直严格履行自己的诺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他们把最好的饭菜和大烟送到高石美面前。高石美在一个又一个闪亮的日子里,他把他心爱的雕刀深入到木头的肌理神经,同时把他的时间感、生命感、宗教感和神秘感以及出现在他的睡眼和梦中的怪兽、龙马、龟鱼、宫廷、花园、刀枪、旌旗、波涛、流云、山石、树木、人物等等,深刻地注入木质之中,让它们生长并显示出各自的奥秘、魅力、形象、个性及色彩。

雕天下 十七(2)

高石美的木雕艺术,逐渐让郑营的人感觉到了郑家花园的绝妙之处,众人的注意力和赞美声,几乎转移到了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和木雕花窗上来了。段家因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有一天,段家终于想出了一个报复的好办法——除掉高石美,既让郑家的木雕格子门半途而废,又让郑家染上倒霉的晦气。

经过精心调查,段家发现高石美在饮食上有一种癖好,几乎每天每餐都要吃一个腌鸭蛋。段家注意到郑家的伙头每隔一两天就要到村口白嫂家买腌鸭蛋,白嫂也经常把最好的腌鸭蛋送到郑家。

白嫂是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个3岁的傻儿过日子。孤儿寡母,非常可怜。但白嫂很能干,她不仅是纺线织布的高手,而且还喂养了一大群生蛋的鸭子。她经常把腌鸭蛋拿到集市上去卖。她腌渍的鸭蛋,色香味俱佳,深得高石美的亲睐。高石美也因此养成了天天吃腌鸭蛋的习惯。没有腌鸭蛋,他就不想吃饭。白嫂也因此攒了一大笔银钱。当时,街坊上有个小流氓,外号“飞小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经常欺辱白嫂。不仅如此,飞小四还对白嫂攒下的那笔银钱,虎视眈眈,打算行窃。高石美知道这事以后,决心帮助白嫂战胜那个小流氓。

在一个月黑之夜,飞小四悄悄摸到白嫂家的围墙下,想翻墙入室。可他仔细一听,听见屋内有纺车辘辘转动的声音。他想,这个小寡妇真勤劳,半夜三更还在纺线。他只好潜伏在白家周围,计划下半夜再进去行窃。如果时机掌握得好的话,还可对小寡妇调戏一番。谁知一直等到天蒙蒙亮,纺车都还在不停地转动,他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夜,第三夜……一直等了好几个夜晚,飞小四的企图都未实现。最后,飞小四改变了主意,想从后门进去。他刚动手拨门拴,就看见两条凶猛的大狼狗横卧在门口,要向他扑来。飞小四吓得拨腿就跑。如此一来,飞小四再也不敢欺辱白嫂了。当然,这个秘密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原来,白嫂既没有通宵纺线,也没有养狼狗。那是高石美为了保护白嫂,在她家屋内雕刻了一架特殊的纺车,又在后门雕刻了两条活灵活现的大狼狗。为此,飞小四对高石美咬牙切齿,怀恨在心。

终于,报复高石美的机会来了。段家悄悄找到飞小四,给他一笔钱,让他到洋人那里买来毒针毒水,然后去教白嫂的憨包儿子在他妈妈留给郑家的腌鸭蛋上做游戏——为腌鸭蛋打针。白嫂送蛋时,发现有几个蛋壳坏了,就把那些腌鸭蛋留在竹篮里,提回家来自己吃。她的憨包儿子是不吃腌鸭蛋的。因此,白嫂中毒了,两手发抖,眼睛瞎了。

段家并不因此放过高石美。他们发现高石美一有空就穿上整洁的蓝色外套,踱到白嫂家门口,听白嫂唠唠叨叨地倾诉她家的不幸。事实上,高石美从一见到白嫂那天开始,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他对她的模样、口音、眼睛、举止都很熟悉,特别是她的身影似乎曾经在他的头脑里存在过、闪动过?但一切都无法确定,他只能相信在梦中遇见过她。白嫂也好像认识高石美一样,在把自己的苦难故事讲完一段之后,也不忘把自己心里最高兴的事儿告诉他。但高石美总觉得白嫂还对他隐藏着最深的秘密,她心灵的大门始终紧紧关闭着,没有一丝空隙,里面好像漆黑一团。有一天夜里,白嫂的形象宛如带着早晨的气息,突然清晰地出现在高石美眼前。高石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白嫂脸上的细部特征。结果让高石美大吃一惊,他看到了“玉腊”,那个美得令人颤栗的傣族姑娘。当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高石美几乎停止了思想和呼吸,他害怕自己的思想和呼吸吓跑了“玉腊”。高石美一夜未眠,作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想:白嫂很可能就是过去的玉腊。但这一个火热而近乎荒唐的猜想一出头,立即被高石美清醒的理智之水扑灭了。安邺不是说过玉腊嫁给了苏合林,到北京去过好日子了吗?天神凭什么法则又让她来到这里?人可以糊涂,把一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可是,天神不会。

雕天下 十七(3)

但无论如何,高石美现在看到这么一个漂亮、温柔得像玉腊一样的女人突然之间变成了瞎子,他的心就像被刀剜似的疼痛。他决心继续帮助白嫂,甚至在心里认为帮助这个美得像玉腊姑娘的女人是他的另一个使命。他拿出一袋银子交给她,叫她雇佣了一个年青人,为她家喂鸭、放鸭。高石美从此不再吃肉,只吃白嫂的腌鸭蛋。每次,白嫂在憨包儿子的搀扶下送腌鸭蛋到郑家时,都要求与高石美“见”一面。每当那时,白嫂都忘不了掏出一块干净的小手帕,捂住自己的眼睛,抹去眼眶里的泪花。她不停地感谢高石美,常常哽住说不出话来。高石美很不安,不知该向她说些什么话?他实在想不出怎样进一步帮助她家的办法了。

段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秘密指使一个小货郎挑着盐巴到白嫂家门口叫卖。白嫂出来买了几块,拿回去泡鸭蛋。哪知盐里放了毒药,高石美吃了几个毒鸭蛋之后,眼睛也瞎了。

适逢法国人在郑营开了一家“福音医院”,郑家就把高石美送进去住院治疗。“福音医院”像个花园,有洋楼、花圃、草坪,走道是用碎石铺成,两边是修剪整齐的迎春柳。院长是一个美国人,有4个外国医生,1个外国护士长。外国护士长有实权,管理医院的一切事务。经济大权则由一名外国牧师总管。医院的护士、职工则是中国人。高石美满怀着治好眼病的热切愿望来到了“福音医院”,想不到却闯入了上帝的“天国”。在医院里,上帝只希望所有的病人都做驯服的羔羊,终身做上帝的仆人。高石美入住医院的第一天,院长就要求他必须祈祷上帝,早上早祷,祈求上帝赐给智慧,一切顺利,一切平安。中餐和晚餐前也要祈祷,感谢上帝赐给水和食物。晚上忏悔,承认一天之内做错了什么事,祈求上帝给予宽恕。那个院长同时是一个传教土,他对病人说:“上帝对每一个人都赐予平等、仁慈和博爱”。高石美拒绝祈祷。他对院长说:“我佛说了,西方有个净土法门,那是一个极乐世界,国土清静平坦,气候温和适中,是一个真正微妙清静的地方。那里的人,寿命无限,身相庄严,不堕恶俗,没有众苦,但受诸乐。我已发愿求生西方,临终必蒙我佛接引。” 院长说:“太可怕了,你疯了。” 高石美说:“院长先生,恕我直言,你们才是一群真正的疯子。”

几天之后,高石美的病症很快就消失了,世界在他的眼里逐渐清晰。但就在此时,因为高石美一再拒绝祈祷,破坏了医院的规矩,所以院长责令他退出医院。从此以后,高石美感到眼睛不好用了,朦胧不清,似乎距离黑暗只差那么一小步了。

奇怪的是,离开“福音医院”之后,高石美却超然地来到白嫂家门口,反复劝说白嫂到“福音医院”治病。白嫂不听,白嫂说:“你自己都被赶出来了,为何还要劝我进去?”高石美说:“你与我不同,我决不向洋人低头。我有自己的信仰,决不相信他们那一套。” 白嫂说:“我们每天吃的是炒红萝卜和炒白菜。我也曾像洋人那样祈求上帝赐给我一杯牛奶、一个面包和一盘烤排骨,上帝哪一天给过我这些东西?” 高石美说:“你别乱说了,听我的话,快到‘福音医院’去治病吧!洋人们的医术的确很高明,名不虚传,他们能让你的眼睛重新看到这个世界,重新看到我的模样。” 白嫂说:“我们没有蓝眼睛和高鼻子,上帝是不会赐福给我们的。” 高石美说:“你进去以后,就遵从他们那一套,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暂时忍一忍也无妨。”

白嫂说:“高师傅,我决不进‘福音医院’。你知道吗?我们中国的穷人到‘福音医院’看病,他们一个铜板的药费也不少收。我听说,在门诊部,有个农村妇女抱着孩子去看病,孩子的病情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但必须预交40个银元,才能入院,哪怕差一个银元也不能住院。有个孩子没打一针就死去了,他母亲在死去的孩子身旁痛哭,而院长则假惺惺地走到死去的孩子身边,祈求上帝赦免孩子的罪过,让他的灵魂升上天堂。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有什么罪过?他们不能让一个可怜的小生命生存在这个世上,而要他的灵魂升上天堂。这是哪家的道理?”

雕天下 十七(4)

高石美看着白嫂空洞而黯然的眼眶,听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有理的话,他哑口无言,不再劝说白嫂。高石美甚至发现白嫂的脸上有一种超然的挥之不去的美,脸色白白的,头发黑黑的,显得端庄俊美,像女神一般。再看白嫂的手和脚,自然地停放在固有的位置上,像石头一样镇定。高石美明白,只有内心平静的人才能如此泰然。高石美的心微微为之一动,似乎突然温暖起来,面部表情也有几分复杂。不过,高石美马上恢复了常态,他认为自己仅仅是为白嫂的坚定立场而感到有点儿激动。但是,高石美总觉得奇怪,自己在白嫂脸上和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就如同他以前与她在一起生活过一样。

高石美仍然坚持不懈地干活,不断地帮助白嫂和她的憨包儿子。9年一晃而过,高石美终于把郑家花园的木雕格子门全部完成了。那6扇木雕格子门成了郑家花园的镇宅之宝,郑家花园也由此而闻名全滇。

一天,个旧城的富商周明达来到郑家花园,被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迷住了,他当即决定自己也要建造一座周家花园,特请高石美去雕刻格子门。开始的时候,高石美并不答应,他说:“我这辈子已经完成了三堂格子雕,我恐怕完不成第四堂了,我的眼睛快瞎了。”郑家的人说:“高师傅,你的眼睛不会瞎,不会瞎。法国医生说了,只要你停止雕刻,到‘福音医院’继续治疗,你的眼睛就不会瞎。”周明达一听,微微吃了一惊,立即把高石美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高师傅,你不用担心,我们个旧城也有洋人开办的医院,又宽大又漂亮,我会带你去治病的。再说,我家仍然供给你上等伙食,付给你最高的工钱。” 高石美点点头,表示同意了。但他接着又说:“我决不进洋人医院。”

郑家的人看高石美执意要到个旧,就说:“高师傅,你最好不要去个旧了,你就一直住在我家,我们都是你的儿女,将来一定为你养老送终。”高石美说:“谢谢啦,你们待我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还是要离开这里,说句实话,我并不是贪图周家的工钱,我只是还想再弄一堂格子雕。”

高石美昨夜睡得极不踏实。可能是就要离开郑家了,使他心神不安。天亮后,他从梦幻状态中醒来,就听到了一个关于白嫂的消息。说白嫂昨夜被土匪抢走了,今晨又逃了回来。

高石美毫不迟疑地来到白家,见白嫂坐在屋檐下,身子有点僵硬,手脚不时抽搐。她正痛苦地向乡亲们讲述着她的“传奇故事”。高石美站在人群背后,别人也没有发现他。白嫂的身上一直散发着一股令人晕头转向的恶臭,但大家似乎并不介意。

“谁说是土匪干的?” 白嫂说,“其实是段家为了报复高石美,就派飞小四找到山中的土匪,想利用土匪的势力杀死高石美。你们知道吗?飞小四曾对匪首说,郑营有一个漂亮的小寡妇,被大名鼎鼎的木匠高石美占有了。高石美是西宗人,竟敢跑到郑营来欺男霸女?他太张狂了,应该灭一灭他的威风。段家未曾想到,匪首对高石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匪首当时就起了坏心,他决定派人来把我抢去,做什么压寨夫人。”

白嫂讲到这里,若有所思地停下。人们回头看见高石美,就像一群受惊的孩子,各自从恍惚的神态中解放出来,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了高石美身上。高石美闭着眼睛,不说话。以此来麻木众人好奇的目光。

“白嫂,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呢?”有人问,“难道是飞小四告诉你的?”

“的确是飞小四告诉我的,” 白嫂说,“土匪来抢我的时候,飞小四也一同前来。他对我说,如果没有他和段老爷,我做梦也别想做压寨夫人。我啐了他一口唾沫。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好像只是很快地用手背把脸上的唾沫拭去了。接着飞小四又说,实话告诉你,你家腌鸭蛋里的毒水,也是段老爷叫我下的,可惜没把那个可恶的高木匠毒死,倒反把你的眼睛弄瞎了。可惜呀可惜!”

雕天下 十七(5)

有人又问:“白嫂,你是怎样被抢走?又是怎样逃回来的呢?”

白嫂说:“你们不知道,昨天夜里,那两个土匪和飞小四从我家门头上爬进来的时候,我们早就睡着了。他们摸到我的房中,把我捆绑起来,嘴里塞入棉絮。而我的憨儿子则被他们打翻在地,不敢叫喊。我却一直反抗,要么躺在地上,要么用脚蹬住前方,要么用头顶撞他们。两个土匪与我纠缠了好一阵,才把我架出大门。其中一个土匪说:黑洞洞的,是不是抓到真的白嫂,还很难说。另一个土匪似乎吃了一惊,赶忙掏出火镰和火草,在我面前打着火。借着微弱的火光,他们看到我的脸,是一张大黑脸。其实,我多少知道了一点土匪要到郑营抢我的消息,我就天天晚上用烟灰,把自己的脸抹黑,企图让土匪一看到我的黑脸,就弃我而去。但我的这一意图,没能实现。那两个土匪,各伸出一只手,吐些唾沫在掌上。然后,分别在我的左右脸上一擦,脸上立即露出了两块肉色。一个土匪说:她是抹了烟灰,不怕,回去一洗,就好看了。天朦朦亮的时候,他们出了郑营的栅子门,来到柿子园里休息。柿子园当时没人,只有一条老狗狂叫了几声,就再没有其它声音了。这时,我闻到自己身边有一堆新鲜狗屎的臭气。我想,这下有救了,看你们怕不怕臭?我趁土匪把我松绑的时候,就地一坐,两只脚踩在狗屎堆上。同时,两手就势抓满狗屎,在自己的脸上、头上、身上,乱抹乱揉。我的鞋子、裤子、衣服上,沾满了大块小块的狗屎。我的眼里、鼻里,甚至嘴里,也塞进了一些狗屎。一瞬间,我变成了一个狗屎人,浑身散发出一股股恶臭。两个土匪被恶臭袭击得有些晕眩。他们捂住鼻孔,不敢走近我。而我则继续在狗屎堆上翻滚,继续在脸上、头发里,又摸又捏。土匪对着我不停的吐出脏话,什么‘臭婆娘、烂婆娘、狗娘养的贱货’等等,乱骂一气。一个土匪走近我,察看了一会儿,说:太臭了,太臭了,她还吃狗屎呢。另一个土匪说:附近没水,怎么让她洗身呢?你看看,她的大胯里也有狗屎。这时,村里的男人开始下地干活了,远远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土匪一听就慌了,把我搀扶起来,命令我快走。我指指裸露的双脚,不说话。一个土匪急忙为我寻找鞋子。找到后,提起来一看,说里面全是狗屎。这个土匪‘呸’地吐了一声,把我的鞋子抛得远远的。另外那个土匪迈开大步,边溜边说:快跑吧,要这个臭婆娘去干什么?另一个土匪一听,立即抛下我跟了上去,两人的脚步声一会儿就消失了。”

众人静悄悄地听白嫂讲完了她的奇异经历。看得出来,大家都尽力克制自己对段家和飞小四的愤怒之情,恨不得立即报告官府,让官府来惩治那两个恶人。高石美对众人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是要进入‘净土’的人,不必与那些恶徒计较。”

众人走了。阳光斜射在白家昏暗的屋子里,当太阳光中的微尘纷纷安顿下来的时候,高石美挑来了七八担清水,烧了十几锅热水,才把白嫂的身子洗干净。但那种臭味,一直飘散在她家的房间里。

高石美就要离开郑营了。那天早晨,他出人意料地没来与白嫂告别。他和周明达各骑一匹大马,一大早就向个旧方向走去。但是,走了半天之后,高石美却掉转马头往回走。他对周明达说:“我想把白嫂母子俩带到个旧去。周老板,你看如何?”周明达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