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风之卷 第07章 慈母悲心

耳边传来瀑布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显得格外响亮。

“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应该是地藏菩萨所在地。啊!这棵树挂着告示牌,上面写着地藏樱神。”

二人沿着清水寺旁的山路,爬了不少坡,但阿婆却脸不红气不喘的。

到达清水寺之后,阿婆站到堂前,马上向黑暗处呼叫:

“儿子!儿子啊!”

阿婆关切的眼神和焦虑的呼唤,充满着老母亲情。站在她身后的阿通,觉得此时的阿婆与平日判若两人。

“阿通,不要让提灯熄了。”

“知道了。”

“没在这儿!没在这儿!”

阿婆口中喃喃自语,四处绕了一圈:

“信上写的地点是这地藏菩萨!”

“时间是写今晚吗?”

“没写是今天还是明天,那孩子不管多大还是像个小孩子……他到旅馆来不就得了吗?可能碍于在住吉发生的事,不好意思露脸吧?”

阿通扯扯她的衣袖说道:

“阿婆,那人大概是又八吧?好像有人上山来了。”

“哦!是吗?”

她眺望山崖的道路,并呼喊道:

“儿子啊——”

不久上山来的人看也不看阿婆一眼,径自在地藏菩萨庙绕了一圈,然后回到原地。他提高灯笼毫不客气地凝视着阿通雪白的脸庞。

阿通倒吸了一口气,但对方似乎毫无所觉。大年初一两人在五条大桥曾照过面,而佐佐木小次郎大概不记得这件事了吧?

“姑娘,阿婆,你们现在才上山的吗?”

“……”

由于他问得太唐突,所以阿通和阿杉婆,只瞪着大眼睛看着外表浮华的小次郎。

此刻,小次郎突然指着阿通的脸说道:

“有个姑娘,年纪和你差不多,名叫朱实,脸较圆,身材比你娇小,是茶馆出身的都市姑娘,所以看起来比较老成。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她呢?”

“……”

两人沉默地摇摇头。

“真奇怪啊!有人在三年坡附近看到她。她应该会在这附近的寺庙过夜才对啊!”

前半句是和对方说的,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他不再问下去,自行离开了。

阿婆咋咋舌说道:

“那年轻人是什么东西嘛!瞧他背刀的样子像个武士吗?一副侠气的模样,晚上还穷追女孩……嘿!我们可没那闲功夫哟!”

阿通自顾想心里的事:

“对了!刚才在旅馆迷路的女子——一定是那女子。”

武藏、朱实、小次郎这三角关系,她再怎么想也想不通。阿通陷入自己的想像里,呆呆地目送小次郎离去。

“回去吧!”

阿婆很失望,终于死了心,放开脚步离去。又八信上确实写着地藏菩萨,结果却没来。瀑布声此刻听起来更增添寒意,直侵肌肤。

两人下山没多久,来到本愿堂门前,又碰到刚才的小次郎。

“……”

双方互看一眼之后,各自静静地错身离去。阿杉回头看到小次郎从子安堂往三年坡的方向直接下山去了。

“好可怕的眼神啊……像武藏一般。”

阿婆正喃喃自语,突然看了什么,整个人因震惊而拱起背来。

“呜……”

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在巨大的杉树树阴下——有个人在招手。

即使在黑暗中,阿婆也认得出那个人影是谁。

“来这边。”

对方以手示意。看来他似乎有所顾忌。嘿!好调皮的家伙——阿杉立刻了解儿子的意思。

“阿通!”

阿婆回头看到阿通在离她二十米的地方等她。

“你先走,但也不要走太远,就站在那小土堆旁等,好让我跟得上你。”

阿通老实地点点头,先走了一步,阿婆继续说道:

“但你可别想逃走喔!我阿婆的眼睛可是会盯着你的,知道吗?”

阿婆说完,立刻跑到杉树下。

“是不是又八?”

“母亲!”

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抓住阿婆的手。

“怎么了?躲到这种地方……啊!你这孩子,手怎么这么冰啊?”

此刻,阿婆的傲气荡然无存,眼中含着泪水。

又八提心吊胆地说:

“可是母亲,那人才刚刚走过去啊!”

“谁呀?”

“背着大刀、眼光锐利的年轻人啊!”

“你认识他吗?”

“哪有不认识的!他叫佐佐木小次郎,前几天我在六条的松树林里,还惨遭他的毒手呢!”

“什么?佐佐木小次郎?佐佐木小次郎不就是你自己吗?”

“为、为什么?”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在大阪时,你让我看过中条流印可的卷轴。当时,你不是说你的别名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骗人的,那是骗人的。假面具被揭穿之后,还惨遭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的惩罚。事实上,请人带信给母亲之后,我立即前来约定地点,没想到在此看到那家伙。如果被他盯上可麻烦了,所以才会躲起来。现在应该没事了吧!要是他再折回来就麻烦了。”

“……”

阿杉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到又八毫不隐藏自己的无助和胆小,更觉得这孩子惹人怜爱。

“先别管这些事了。”

阿婆对儿子软弱的声音,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摇摇头说道。

“又八,你知道你权叔已经过世了吗?”

“啊?权叔他……真的吗?”

“这种事可以骗人吗?他在住吉海边和你一别之后,就死在海边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

“尽管你权叔死了,但我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仍在忧愁的旅途上到处飘泊,你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有一次在大阪,你罚我跪在冰天雪地里,训了我一番。这件事我一直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很好,你还记得我的教训。有件事,你听了准会高兴的!”

“什么事?”

“阿通的事。”

“啊!这么说刚才跟在你身边的女子真的是她?”

“喂!又八!”

阿婆面露责备之色,站到又八前面,挡住他的视线说道:

“这件事你如何打算?”

“如果是阿通……母亲……请让我和她见面,让我和她见面。”

阿婆点点头——

“就是要让你和她见面,所以才带她来的啊!但是又八,见了阿通,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向她说:是我不对,对不起她,请她原谅我。”

“然后呢?”

“然后……母亲……也请母亲原谅我一时的错误。”

“然后呢?”

“然后,就像以前一样。”

“什么啊?”

“就像以前一样,我想和阿通结为夫妻!母亲,阿通至今是不是还思念着我呢?”

阿婆不等他说完,便大骂:

“混、混账!”

并打了又八一巴掌。

“啊……母亲,你做什么啊?”

又八摇晃几步,捂着痛脸。从小至今没看过母亲的脸色如此恐怖。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永远记得我的教训吗?”

“……”

“我这老太婆何时教过你得向阿通这种可恶的女子低声下气道歉呢?她把本位田家的名声踩在脚底下,而且还和我们世代的仇人武藏私奔呢!”

“……”

“阿通背叛你这未婚夫,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仇敌武藏,犹如畜生,你还要向她低头赔罪吗……有必要赔罪吗?哼!”

阿婆双手抓住又八颈后的头发,左右摇晃。

又八的头不住地颤动,他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对母亲的责骂,只有甘心承受。

阿婆咬牙切齿骂道:

“哭什么!难不成你还留恋那个贱女人?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使尽力气,将儿子按倒在地,然后,自己也跌坐下来,和又八一起哭了起来。

“喂!”

阿杉又恢复严母的模样,坐直身子。

“又八,现在是表现你气概的时候了。也许我这老太婆,只剩十年、二十年的寿命。等我死了想再听我的教诲那就不可能了!”

又八侧着脸,一副了解的表情。

阿杉又有点担心是否破坏了母子的感情,立刻接着说:

“你想想看,世上又不是只有阿通一个女子,别再留恋她了。将来,如果你有中意的女孩,即使要我这老太婆到女方家走上百趟,我也会去——哦!应该说要奉上我这条老命,我也一定让你把她娶进门来。”

“……”

“但是,就只有阿通与本位田家不门当户对,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答应!”

“……”

“如果你坚持一定要娶阿通,就得先杀死我这老太婆。我死了之后,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只要我活着——”

“母亲!”

阿杉看到儿子气势汹汹,又感到一阵不悦:

“你竟用这种口气叫我,真不像话!”

“那我问您,到底是我娶老婆,还是你娶老婆呢?”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你娶老婆。”

“如、如果是我娶老婆,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啊!”

“你还是这么不听话……”

“但、但是……为人父母,这样做太过分了,太霸道了。”

这对母子都不知忍让,一碰到问题,便感情用事,双方反而无法沟通,进而形成对峙的局面。而且这种事情并非偶然,从以前便是如此,已成习性。

“什么太过分!你究竟是谁的儿子?是从谁的肚子出来的?”

又八见母亲脸色苍白,便不再反驳,只好仰望天空轻声说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母亲……无论如何,我要娶阿通……我喜欢阿通。”

阿杉削瘦的肩膀不停地颤抖。

“又八,你这是真心话?”

说着,她突然拔出短刀,准备自刎。

“啊!母亲,你要做什么?”

“别阻止我。何不帮我介错呢?”

“不、不要做傻事……我这当儿子的,怎能坐视母亲自杀不管?”

“你愿意放弃阿通,表现你的气概吗?”

“母亲,到底为什么你要把阿通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眼阿通的身影吗?我不了解你真正的用意。”

“我要杀她是易如反掌,但是,这个背叛你的女子,还是由你亲手解决较好。我用心良苦,为何你无法理解,不懂感恩呢?”

“母亲的意思是要我杀了阿通吗?”

“你不愿意吗?”

这句话有如恶魔的言语。

又八不相信母亲会说出这种话。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不要犹豫了。”

“可、可是,母亲!”

“你依恋、舍不得吗?唉!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是你的母亲了……既然你无法砍那女人的头,应该能砍母亲的头吧!快砍吧!”

阿杉本来就是在威胁恐吓,此刻又拿起短刀,做态要自杀。

子女任性,令父母棘手;而父母难缠,也令子女为难。

阿杉就是一个例子。若不谨慎处理,这老年人可能会来真的。儿子认为母亲看来并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又八全身颤抖起来。

“母亲!不、不要这么急躁嘛!好吧!我知道了。我放弃妄念。”

“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会亲手……亲手惩罚阿通的。”

“你会杀她吗?”

“嗯!杀给你看。”

阿婆丢下短刀,握着儿子的手,喜极而泣:

“这就对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向列祖列宗说:又八是继承本位田家香火的子孙,是个有骨气的人。”

“我可以过去了吗?”

“我让阿通在下面的小土堆前等着呢!快去讨贼杀敌吧!”

“嗯……我这就去!”

“把阿通的首级附上信函送到七宝寺去,以示村人。至少可以扳回我们家的面子。另外,武藏那小子如果听到阿通被你杀死,为了争口气,一定会自动出现在我们母子俩面前……又八,快点去吧!”

“母亲,你要在这里等我吗?”

“不,我也要跟着去。不过阿通看到我可能抗议我不守约定,为免去麻烦,我还是躲在树后看着比较好。”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又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母亲,我一定会取阿通的首级的,你在这里等就行了……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没什么问题,不会让她逃掉的。”

“可不能掉以轻心喔!对方看到你拿刀也会抵抗的!”

“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又八边说边走下山,阿杉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叮咛:

“千万别大意啊!”

“母亲你跟来了啊!不是叫你在这边等吗?”

“好吧!小土堆就在下面——”

“我说了我知道了!”

又八生气地说道:

“如果要两人去,那母亲你一人去吧!我在这里等。”

“你怎么这么别扭,难道你还没下定决心?”

“她是人呐!哪像杀山猫那么容易啊!”

“也有道理。再怎么不贞的女人,毕竟也是你的未婚妻……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好好表现给我看。”

又八不回答,径自往山崖下走去。

阿通从刚才就一直站在小土堆前等阿杉婆。

“倒不如趁这个时候逃跑……”

她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这么一来,二十几天来忍气吞声的日子就白过了。

“再忍一忍吧!”

阿通想起武藏,也考虑到城太郎。她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一想到武藏,她的内心就有无数的星星闪烁着。

“就快见面了!快了……”

就像在做梦,她细数着将来的希望。武藏在边境的山上所说的话,以及在花田桥边所说的誓言,在她内心不断地反刍着。

她深信无论经过多少岁月,武藏绝不会背叛那誓言的。

但是,只要一想起朱实那女子,阿通就满心的不悦,这就像个阴影覆盖了她的希望。但这阴影和对武藏坚强的信心相比,根本不构成威胁,也不足以令她担忧。

自从在花田桥与武藏分别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也没再说过话……可是不知为何自己却觉得快乐无比。我这么幸福,为何泽庵会认为我不幸而说我可怜呢?

无论是在缝衣服,或是伫立在黑暗的寂寞中等待不想等的人,她也都能自得其乐。因此,别人认为她空虚无助之时,反而是她生命最充实的时刻。

“阿通!”

这不是阿婆的声音——是谁在黑暗中呼叫自己?阿通这才回过神来。

“啊!是哪位?”

“是我啦!”

“你是谁?”

“本位田又八。”

“咦?”

她退了一步——

“你是又八哥?”

“连我的声音都忘了吗?”

“真的是……真的是又八哥的声音?你见过阿婆了吗?”

“我母亲在那边等着……阿通!你一点都没变,和在七宝寺的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

“又八哥,你在哪里啊?四周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你啊!”

“我可以到你身边吗……我刚才就来了,只是觉得没脸见你,所以暂时躲在黑暗中看着你……刚才你在那里想什么啊?”

“没有……没想什么!”

“你该不会想我吧?我可没有一天不想你啊!”

又八的身影慢慢地移了过来,映在阿通眼前。因为阿婆没一起来,不安之感直袭心头。

“又八哥,阿婆跟你说了什么吗?”

“嗯!刚刚说了一些!”

“说我的事吗?”

“噢!”

阿通放下心来。

阿通心想:阿婆应该已经依照约定,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又八了。而又八是为了给我承诺,才独自一人到这里来的吧!

“如果阿婆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又八哥,我想拜托你,以前的事就当做我们没缘分,今夜将它全忘了吧!”

母亲和阿通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呢?搞不好又是母亲骗小孩的伎俩。

“不,先等等!”

又八对于阿通刚才所说的事情,并无意问个清楚。

“你说以前的事,我觉得很难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使我无颜见你。如你所说,如果忘得了,我也很想忘记。但是,不知是何缘故,我无法放弃你。”

阿通迷惑不解:

“又八哥,我们的内心已出现一条鸿沟了。”

“这条鸿沟已经过了五年的岁月了。”

“没错,就像光阴一去不复返,我们以前的心,再也唤不回来了。”

“不!没有不能的事!阿通、阿通!”

“不!不能!”

又八被阿通冷淡的语调和脸色慑住了,他凝视着阿通。

当阿通热情洋溢时,总会令人想到鲜红的花朵与艳阳高照的夏日。然而她也有冷漠的一面!这种个性有如白蜡般的冰冷,好像手指一碰,就会断裂似的。

见到阿通冷漠的外表,又八的脑海里浮现了在七宝寺屋檐下的往事。

他想起当时坐在寺庙的屋檐下,张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整天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的孤女。

对一个孤女来说,浮云就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父亲、兄弟和朋友。就是这种孤苦无依的感觉,才养成了日后阿通冷漠的个性吧!

又八如此解释,便轻轻地靠近这朵带刺的白蔷薇。

“我们重新来过吧!”

他对着她的脸颊耳语。

“好吗?阿通——我们已经无法唤回已逝的岁月了!让我们重新来过吧!”

“又八哥!你想到哪里了?我指的不是岁月,而是心灵。”

“所以我才说从今天起要恢复以往的心灵。不是我找借口,年轻人谁不犯错?”

“你在说什么啊!我已无心再听你的话了。”

“是我不好!我一个大男人已经如此跟你赔罪道歉了……好嘛,阿通!”

“放开我!又八哥,此后,你也会迈向男人之路,何必执着于此事?”

“对我而言,这可是终身大事啊!你要我向你叩头,我也办得到,如果你要我发誓,我也会做的。”

“别再说了。”

“不……不要生气啊……阿通,这里不适合谈心,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吧!”

“不要!”

“要是母亲来了,可就麻烦喽……我们快走吧!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杀你!我如何下得了手呢?”

又八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不要。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

“你说不要?”

“没错。”

“无论如何都不要?”

“对。”

“阿通!这么说来,你心里一直想着武藏啊?”

“我爱慕他——下辈子也非他不嫁。”

“哼……”

又八气得直打哆嗦。

“阿通!这是你说的!”

“这些话,我都跟阿婆说过了!阿婆说这些话最好当面告诉你,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来临。”

“我明白了!是武藏指使你见了我要如此说吧!”

“不!不!我的一生由我自己决定,没有必要受武藏的指使。”

“我也是有志气的人。阿通,男人都有志气,你既然这么想……”

“你要怎么样?”

“我也是男人呀!我会让你和武藏在一起吗?即使我赌上这一条命,也绝不允许。谁会允许呀?”

“你在说什么允不允许?你这是说给谁听呀?”

“说给你听,还有武藏!阿通,你和武藏之间没有婚约吧?”

“没有……但是,你也没有权利过问。”

“不,我有。阿通,你原本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啊!只要我又八没点头,你绝不能成为别人的妻子。更何况……和武、武藏私奔。”

“你还敢说我?!老早以前,你和阿甲署名写了一封解除婚约的信函给我,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真是卑鄙无耻的家伙!”

“不知道!我不记得写过这种信,是阿甲自作主张寄给你的吧?”

“才不是。你明明在信里说我们无缘,叫我另嫁他人。”

“信给我看!”

“泽庵大师看了之后,边笑边拿来擤鼻涕,丢掉了。”

“你没证据是行不通的。家乡无人不知我俩订婚的事。我有无数的证人,而你什么证据也没有。阿通,眼光不要太短,即使你勉强与武藏成亲,恐怕也无法过得幸福。也许你还在怀疑阿甲的事,我早已跟那女人一刀两断了。”

“我问这事也没用,又八哥,我不想听这些。”

“我这么低声下气,向你请求也没用吗?”

“又八哥!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也是男子汉?一个女人如何对一个不知耻的男人动心呢?女人欣赏并非娘娘腔的男人。”

“你说什么?”

“放手!袖子快被你扯断了。”

“混、混账!”

“你想怎样……你要做什么?”

“我苦口婆心你还无动于衷的话,别怪我扯破脸!”

“咦?”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立刻发誓不再想武藏,快!快发誓!”

又八想拔出短刀,这才松开阿通的袖子。刀一拔出,又八表情骤变,好像受刀刃控制一般。

持刀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刀剑控制的人。

阿通尖叫一声,她看到又八比刀剑更可怕的嘴脸。

又八的刀,划过阿通背后的腰带:

“竟敢逃!你这女人!”

不能让她逃跑!

又八心一急,边追边大声呼叫:

“母亲!母亲!”

阿婆闻声赶紧跑了过来。

“搞砸了吧?”

说着她自己也拔出短刀,慌忙找寻阿通。

又八叫道:

“母亲,那边,捉住她!”

阿婆看到又八边叫边骂追了过来,她的眼睛瞪得有如大圆盘:

“哪、哪里啊?”

到处都看不到阿通的影子,又八跑到阿婆面前,差点撞上她。

“杀死她了吗?”

“让她跑掉了!”

“笨蛋!”

“在下面,好像在那里!”

往山崖直奔而下的阿通,袖子被树枝勾到,正拼命地想办法挣脱。

附近的瀑布下,传来阿通在水中奔跑的脚步声。她带着被勾破的衣袖,连滚带爬地死命逃走。

又八母子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这下你可完了!”

阿通已无路可逃,前面、旁边都是崖壁,黑暗的脚下是山崖的洼地。

阿婆大声叫嚣:

“又八,快点动手!阿通,你的末日到了!”

手持刀刃的又八,完全失去理智,像豹一般向前扑去并叫骂道:

“畜生!”

又八看到跌倒在枯草与树丛间的阿通,马上将大刀挥砍过去。

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地上传来“哇”的一声惨叫,血溅四方。

“你这臭娘们!臭娘们!”

连砍三四刀之后,沉醉于血泊中的又八,又拿着大刀,朝着树枝与芒草连砍了好几刀。

“……”

砍累了,又八手提着血刀,茫然地从血泊中醒来。

他的手沾满了鲜血。他摸了摸脸,脸上也沾着血。温湿粘稠的血,像点点磷火,溅了他满身。

想到这每一滴血,都是阿通的生命泉源,令又八感到一阵晕眩,脸色变得惨白。

“终于把她杀死了!”

阿婆茫然地从儿子背后,悄悄地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片混乱的灌木丛。

“活该!再也动不了了吧!儿子!干得好!这一来,我心中的怒气,消了一大半,也有脸面对家乡父老了……又八,你怎么了?还不快点取下阿通的首级,快砍呀!”

“哈!哈哈!”

阿婆嘲笑儿子的胆小。

“没出息的家伙!杀死一个人,就让你心惊胆战的。如果你不敢砍,就让我来吧!你站一边去!”

阿婆正要向前走。失神、呆若木鸡的又八,突然抓起刀柄槌了一下母亲的肩膀。

“啊!你做、做什么啊?”

阿婆差点跌到见不着底的灌木丛中,好不容易稳住了脚。

“又八,你疯了吗?拿刀打老娘——你想做什么?”

“母亲!”

“干什么?”

“……”

又八沾满血迹的手背揉着眼睛,哽咽地说:

“我……我……杀死阿通了!杀死阿通了!”

“我不是在夸你吗?为什么还哭呢?”

“我能不哭吗……糊涂!愚蠢!愚蠢的老太婆!”

“你伤心?”

“当然!要不是你闹死闹活的,我本来可以和阿通重修旧好。什么家声、什么无颜见江东父老……但是,已经太迟了……”

“真是愚蠢无知!如果你对阿通这么依依不舍,为什么不杀我去救阿通呢?”

“如果我做得到,也不必在这里又哭又说傻话了。活在世上,最不幸的就是父母不通情理。”

“不要说了!瞧你这副德性……亏我还特地夸你做得好。”

“随你怎么说!我决定此后要随心所欲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的劣根性,尽说些无聊话,让老娘伤透脑筋啊!”

“我就是要让你伤脑筋。狗屎老太婆!恶婆婆!”

“哦!哦!不管你怎么说都好,站到一边去,待我砍了阿通的头颅之后,再来和你好好谈一谈。”

“谁、谁要听你这无情无义的老太婆讲道理?”

“不听也没关系,等你看了阿通身首离异的头颅之后再慢慢想吧。美丽算什么……再美的女子,死了也是白骨一堆而已……这下子你会更加了解色即是空的道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又八疯狂地猛摇头:

“哎,仔细想想,我的希望全部在阿通身上。当我想到要与阿通携手共创未来,就会让我奋发图强,寻找立身的途径。这不是为了家声,也不是为了你这老太婆,而是阿通给我的希望。”

“这些无聊、没出息的话要讲到什么时候?倒不如多念些佛来得好……南无阿弥陀佛。”

阿婆不知何时已站到又八前面,拨开溅满血迹的灌木和枯草。

草丛下趴着一具尸体。

阿婆折下枯草和树枝,铺在地上,恭敬地坐在尸体前面。

“阿通,别恨我。你成佛之后,我也不再恨你了。这完全是注定好的,早点大彻大悟,证悟菩提吧!”

阿婆说着伸手摸向尸体——并且一把抓起那尸体的头发。

此时,音羽瀑布上头传来呼叫声:

“阿通姑娘!”

这叫声犹如从星空降下,穿过树梢,随着黑夜的风,飘到谷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