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二章 远赴塞外
无论命运是一波三折,还是平坦通达,这一生它都会紧紧地追随着我们,不离不弃。直至走到人生的黄昏,回首过往年少,都是云里来梦里去。那么多的爱与恨、悲与欢,在流淌的时光里,皆成了飞蛾扑火,甚至连灰烬都没有。可我们依旧执著于过程,每一寸光阴都要亲历,以为只有百味皆尝的日子才是完整的人生。
纳兰就是陷在宿命的旋涡里,身不由己。围场回来之后,康熙给他加官,从三等侍卫升为二等侍卫。他既是英俊潇洒的武官,又是诗词风流的文人,康熙对他的喜爱或许也就是因为他文武兼备。纳兰容若被众人羡慕的时候,也不乏一些小人妒忌。纳兰明珠在朝廷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间也结下了不少政敌。那些人对纳兰容若妒忌,甚至有时明枪暗箭,让这位多愁善感的词人时常会感到莫名的烦闷。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不愿意和这些人争名夺利,可是父亲显赫的身份让他无法置身事外。
所以康熙给纳兰晋升二等侍卫,无疑是重新给他上了金枷玉锁,就像一匹超凡脱俗的千里宝马,被抛掷在万千庸常的马匹间,套上缰绳,无法实现它宏远的抱负和凌云壮志。纳兰一心只想在翰林院修书,这样每天濡染墨香,虽做不了闲云野鹤,却亦可以避免许多倾轧。侍卫工作简单乏味,占去了他太多精力和时间,一身才华与学识,就只在与皇帝交往的细碎中体现,无法得到远大地施展。纳兰容若,一只笼中金丝雀,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却失去了自由,丢掉了活着的真实价值。
围场回来不到一个月,纳兰容若被安排陪同康熙皇帝出巡塞外。遥遥远途,此行一去,又是天涯,不知几时才能回到京师。纳兰和妻子卢氏自是难舍难分,无奈君命不可违抗,再多的不舍,也难免一别。倘若纳兰不生在富贵之家,没有功名缚身,可以与相爱的人朝暮相处,过着山水淡泊的日子,他的词作是否还会如此感伤?他与尘世走得越近,他的心就更加淡漠与疏离。
策马扬尘,黄沙滚滚,这该是他第一次真正远赴塞外。他的祖先,就是在马背上夺取的江山,曾经在关外牧马放羊、喝酒吃肉,无比旷达豪迈。可他们的心中却一直倾慕南国的花柳繁华,觊觎中原富饶辽阔的河山。横空出世的努尔哈赤,带八旗铁蹄弹冠而起,后来他的儿子——皇太极摧毁了大明坚固的城墙,也惊醒了明崇祯皇帝的帝王之梦。
自毁长城的大明江山,像一轮落日,隐没之后,就是漫长的黑夜,取代它的必定是一个崭新的王朝。天风狂骤,黄尘湮没的古道,硝烟弥漫的战场,连同刀剑上的血迹,都已经岑寂如风。他们用荒蛮野性战胜了懦弱胆怯,告别苦寒贫瘠的塞外,在文明的疆界坐拥河山,君临天下。纳兰想到这些,也禁不住热血沸腾。
当他行至塞外,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西风大漠,寒月胡笳,亦给他心中增添几许悲旷的苍凉。他的词作随着他的行程,飘至塞外,共赴天涯。
采桑子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这首《采桑子》,和他往日的京华词作相比有了不同的风情,毕竟是在塞外,毕竟是不同的风土人情。纳兰将雪花比喻成世间百媚千红的花朵,但它的根芽却不出自泥土,而是来自天外。所以它轻浮游弋,可是群芳尽落之时,它与众不同的美丽,却是那样惊艳绝俗。纳兰就是这片雪花,不属于绚烂富贵的金粉世界,他的美不能与世俗中的牡丹芍药为伍。倘若要一片雪花丢掉它寒冷的世界,与百花一起生长,它还能存活吗?而纳兰,本是一位属于清逸山林的词客,却让他生长在富贵之家,奔忙于仪銮之侧,这样的生活,会幸福吗?
就像是一朵花,长在岩石间,一条鱼,漂游在浅滩上,一只鸟,囚禁在笼子里。就像一个神仙落在凡尘,一个书女嫁给屠夫,一个雅士奔赴战场。给了再高的荣耀,再华贵的生活,也不可能会开心,会幸福。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错误的开始,错误的忙碌,错误的结局。错误地将这朵寒冷的雪花,丢在温暖的南国,看着它消融,死去。错误地将一个风流才子,束缚在富贵之家,每天玉粒金莼,却饥饿难当,华服贵冠,却衣不蔽体。明知道是错误,可是在注定的悲剧里,你依旧要行走下去,哪怕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生存,依然要维持着呼吸。没有谁可以体会到这种繁华中的凄凉,甚至会认为所有的愁怨和痛苦都是无病呻吟。
纳兰容若真的是故作疼痛吗?作为一个词客,他的思想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评判。世人都明白,红尘雅客需要寻找的是雪月风花的意境,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任何用脂粉、名利堆砌的华贵,他们都视若灰尘,他们的心不能与红尘并肩而行,只能疏离,去追寻一个可以相知的人或者物。就如同雪花也曾有过一个红颜知己,当年谢道蕴将雪花比拟成柳絮,被世人称作咏絮才女,她与雪花就有这么一段尘缘。如今那位咏絮佳人早已红粉成灰,这来自天外的雪花,依旧回到以往的孤独,它还能在纷扰俗世找到另外一个知己吗?
知音真的那么重要么?自古以来,多少人的一生只为等待一个知音。当年子期死,伯牙在他坟前抚完平生最后一支曲子,摔断凤弦,酬谢知音。豪情万丈的爱国英雄岳飞,也在无眠之夜,拨弄琴弦,发出“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无声呐喊。才高笑王侯的苏轼,也自比孤鸿,写下“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落寞之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一个满腹才学的雅士,需要找到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显山露水,又怎么甘愿碌碌一生?一个绝代风华的红颜,要找到一个为她可弃江山的英雄,又怎么愿意为他人作嫁衣?
谢娘别后谁能惜?纳兰心中那位离别的谢娘,是青梅表妹。虽然对青梅的情感已有了转变,可是毕竟从小长大,失去青梅表妹,宛若失去了知己。他想起了妻子意梅,她的出现让纳兰的情感有了依托,给了他温柔的相知。今日漂泊天涯,更让纳兰想念爱妻的好,倘若没有这份交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可以支撑着走完以后的路。万里风沙的塞外不是故乡,他的故乡在京师,因为京师才有他牵挂的人。心之所系的人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尽管纳兰说自己是一片雪花,这极寒之地却不是他的天堂。
他原本想要做一个出世者,漫步在云端之上,漠漠地看着世间一切,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他们的离合悲欢。却不料,自己坠入烟火最深的红尘,在烈火烹油的家族出生成长,在鲜花着锦的皇宫承担使命。这样旺盛的气焰与华丽,仿佛在催促着一场灿烂的死亡,像点燃在夜空的烟火,像绽放在枝头的繁花。尽管美丽绝伦,却无比短暂,短暂得只是烟火一闪一灭的光阴,只是一个春天和一个秋天的距离。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茫茫旷野,纳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思念远在家乡的爱妻。在没有温暖的旅途中,是文字让他赖以生存。一程山水,一更风雪,鲜衣怒马,他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