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扬帆于滔滔学海 第六节

对待学生,叶企孙是严师,也是父兄。他对待学生的习惯与方式,使他成为昔日清华大学大师如林的背景中兀然突出的独特风景。许多人在回忆叶师这些习惯时,都会提到一个重要的因由,那就是,叶企孙一直过着单身生活,按照中国人的观念看,这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因此,他把清华大学,把理学院,把物理系当成了自己的家。而这里的学生和老师,教职员工,每个人,都是他的亲人。

关于叶企孙的个人问题,因为年代久远,有关材料大都散佚。但是,仅就笔者所掌握的少量的资料,仍可证明叶企孙本该拥有自己的爱情,本该拥有一个圆满的婚姻和家庭生活。

在清华园里,吴宓、陈寅恪与他过从甚密。我们从吴宓的日记里,可以约略找到关于叶企孙感情生活的蛛丝马迹。

在一次闲谈中,扯到清华园里谁有可能成为“疯狂”之人,陈寅恪经过精密量化一番后,得出如下结论:陈达的可能性在95%,吴宓的可能性在70%,而陈寅恪自己则是50%。陈氏的依据大概缘于“性格决定”之说。的确,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的话,也可在此照搬,性格也决定婚姻和爱情。

陈寅恪没有测算叶企孙的“疯狂值”,如果按性格决定说,估计叶当在陈之下,最多不过30%。

婚姻和爱情这样的专题讨论早在几个人的留学时期就已开始。陈寅恪是高古缥缈型,常常有一些高论,令吴宓、叶企孙等人颂谈不已。譬如他轻看婚姻,认为男子当以事业为重,男婚女嫁是诸事中最小一件事,就其功能来讲,无非传宗接代打发剩余精力而已。对于女人,他似乎也有精到的研究,并且经常按照他的一套估算方法给人打分。比如对吴宓心仪的女人,他总是很理性地评判,常给予“不及格”或“中等”之分数,弄得吴宓非常不高兴,甚至说陈氏太缺乏“道德感情”。

叶、吴、陈三人,唯吴宓结婚最早。相对叶、陈来说,吴宓是过来人。在吴宓的日记里,给好友介绍对象的事情至少有两次——给陈寅恪介绍:

1927年11月5日星期六

阴。风。上午11时,钟令瑜女士率其侄衍钧来。陈寅恪旋亦自清华来。即在宅中设宴,(四如春,四元。)置酒款待。一时半,各散去。今日之宴为介绍钟、陈二人相见。宓曾以其意告陈,钟则初不知也……

给叶企孙介绍:

1928年10月10日星期三

晴。是日为国庆节。宓在室中作文。

下午颛来,电招其家人来此游乐。四时,陈老姨太及芝润、芝颉、一讷、汪玉堂来。6-7在室中设便宴款之(2.50)(编注:吴宓经常在日记中用此方法记录花费开销,2.50即花费两元半)。又招叶企孙来此小坐,盖拟介绍叶与汪玉堂为友。

晚7-9与叶企孙谈。诸女客宿西客厅。宓则至winter宅中宿……

对于这次相亲,叶企孙的态度在吴宓的日记里没有记述。那个叫做汪玉堂的女子在此之前已经出现过若干次。

1928年4月5日星期四

半阴晴。是日清明节,校中始放春假。

自今日起,在清华举行华北地区运动大会球类比赛。来观者极多,士女如云,一时称盛。女生运动,在中国吾尚系初见,在清华亦为首次。故尤为热闹而多兴趣。加以天气晴和,园林花放,春景如浓酒,中人欲醉,与会者均极欢乐。校中公私各地,宾客殆满,车马喧阗。而校内到处鬓影衣香,剪发长衣或西服之女生,络绎成群,争妍斗媚。

男生追随围绕之,语笑相闻。大似dante所著vitanuova中所记florence春日士女艳服盛饰,出游市中之情形。宓亦忘却一己,随众欢乐周旋。四日中未尝读书治事也。

是日上午九时半,陈老姨太、君衍夫人、芝润表妹及芝润之同学(京师大学女二部中学)万志弘、万志贤、王延伦来。10-11陪之赴运动场观赛球,遇朱彬元。11-12归室中,为诸人正备夜间在西客厅住宿事。

正午,宴请人(如上)。于小桥食社。

下午1-2遇芝润之同学杨开秀,甚美丽,并其弟,又某某等,均其同学女伴,导观校中各处。四时,陈老姨太等别去。宓送至大门口,归室中休息,并晚餐。

晚七时,至winter处,谈,并宿其宅中。芝润及其女同学王保和(甚可爱)、汪玉堂则住宿西客厅云。

1928年4月6日星期五

晴。上午在winter宅中,进西式晨餐后,于九时半回西客厅。遇黄钰生,立谈片刻。少顷,心一、学淑、令瑜、衍钧回来。10-12陪诸人观赛球。遇赵元任夫人及潘令华女士。

正午,宴心一等诸人及芝润于小桥食社。回室中休息。次导之游观校中各处。2-5观赛球(队球)。

下午五时,送令瑜、衍钧回城中。时运动已毕,众方散。宓遂宴心一、学淑、芝润、王保和、汪玉堂于小桥食社……晚,叶企孙来……

1928年4月7日星期六

晴。晨仍在winter宅中早餐。

八时半回西客厅。导心一、学淑、芝润、王保和、汪玉堂共游观鸡鸭厂、成志小学、电灯场、售品公社等地。并扑蝶、打秋千为戏。10-12观赛球(女生赛篮球)遇杨光弼……

1928年4月8日星期日

晴。上午风。晨起,进茶。八时半回室中一行。即至图书馆研究室,读samuel butler之notebook。10-12观赛球,遇东北大学学生王德生等二人。

正午,导芝润等游观体育馆、图书馆。宴芝润、王保和、汪玉堂、康锡志(亦其女同学)于小桥食社。遇胡光麃偕眷。

下午1-3与芝润等四人骑驴至燕京大学游观,步行归。邀诸人至售品公社,进冰点(连日饮食招待车资等,共费十五元)。独归西客厅假寝。四时,芝润及王、汪来,整装别去……

7-8访叶企孙……

从吴宓的日记中我们可以知悉,叶企孙和汪玉堂相识于1928年的春天。一连4天,汪玉堂随着芝润住在吴宓在清华的寓所。她的身份是京师大附属女中的学生,年龄大约和吴宓的表妹芝润相当,约在18岁至20岁之间的样子。这4天里,叶企孙就在吴宓的日记里出现了两次,特别是4月6日晚,叶企孙夤夜来访,想必是在西客厅见过汪玉堂的。按照吴宓的行事风格,倘若汪玉堂条件不好,他是不会给好友介绍的,况且从汪、叶初见到吴宓给人牵线,时间已过了半年之久,这段时间怎么一步步发展到牵线搭桥的地步,需要想象去填充。叶企孙的独身主义虽然在美留学时就已露出端倪,但那主要是环境使然,身在异国,学习任务繁重,况且他的目标远大,直叫他没有停歇的空间。因此他一次次错过谈情说爱的时机。

但是,叶企孙此时可以说是功成名就,正是解决终身大事的最佳时机。

不知何故,叶企孙与汪玉堂的这门亲事却没有结果。

是汪玉堂不同意?这种猜测似不成立。汪玉堂与吴宓的表妹芝润乃闺中密友,吴宓既要给叶、汪说亲,此时不可能不与表妹芝润商议,而芝润不可能不向汪玉堂透露。或许汪玉堂在春季运动会初识叶君,对叶君的儒雅心有所动,在介绍对象的问题上采取主动姿态也未可知。

问题很有可能出在叶企孙身上。

根据掌握的史料和资料,类似像汪玉堂这样的提亲绝对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采访叶企孙的侄子叶铭汉先生时,他透露,他上大学时,还有人给他叔叔介绍对象,并且很多他叔叔的朋友及学生们还去看热闹,开着善意的玩笑等等。对于介绍对象,叶企孙似乎并不排斥。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似乎越来越把它看轻,只是它来时,也并不拒绝,只把它当做一个理由和借口,邀来三两知己吃顿饭,热闹热闹乐和乐和,借此体现自己对此事的尊重。但是,随着仪式越来越重,而离婚姻的实质部分却越来越远,到了后来,声渐不闻人渐杳,关于成家的事情更永久地被搁置了。

清华园里,金岳霖(字龙荪)、陈总(字岱孙)和叶企孙,人称“清华三孙”,此时“三孙”都是未婚青年。金岳霖因爱慕林徽因而终生未娶,陈岱孙心性高远而未成家,那么,究竟是何原因导致叶企孙也是孤身终老呢?

虞昊先生在其《我对一代师表叶企孙的认识》一文里曾经这样写道:“第一件事是叶师终身不娶,以国为家,以学生为子女的事。叶师和一般人完全相似,也曾有过钟爱的女性,何尝不希望有个美满的充满爱情的家,他没有封建思想的流毒,尊重女性,同情女性;但他对旧社会的封建礼教传统势力对女性造成的压力深知其厉害,所以在青年时代为了女方终身处境着想,终止了爱情的最后一步,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与成家。壮年和老年时,困难和工作使他再也无暇顾及自己的婚姻和成家,真正把心中的一切爱奉献给国家、给人民、给学生、给一切爱国事业了。”(见《一代师表叶企孙》,第330页)

虞昊先生基本勾勒出了叶企孙何以这样独身的“内”“外”因由。需要补充的还有两点:一是叶企孙先生是个生性羞涩的人。此种性格使他对女性的了解基本上处于蒙昧混沌状态,始终在远远地观望这片神奇而又神秘的土地。另外一个原因是深受周遭好友的影响,陈寅恪在哈佛大学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他本人内心对一些同学沉溺于声色犬马不问国事持排斥态度,还有吴宓为在婚姻围城之中的窘态和狼狈对叶来说就像一面镜子,这一切都让他对婚姻感到恐惧和可怕,足以让他在婚姻和爱情面前止步不前。

然而,2009年第10期《读库》杂志上,一位署名萨苏的作者以《叶企孙:半生功名,半生坎坷》为题,披露了叶企孙一则鲜为人知的爱情故事,对上述判断提供了截然相反的佐证。

文章这样写道:但另一则有关叶企孙的传闻就让我有些真伪难辨了。

那就是叶企孙先生终生未娶,缘于在一次恋爱中的失利。据说他和一名同僚同时钟情于一个女孩子,于是做了个君子协定,结果女孩子的红绣球抛给了他的对手。先生就此淡泊于感情,专心治学一生。

这件事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因为叶先生是如此优秀——书香门第,哈佛大学的博士,清华大学物理系的第一任系主任。卓越的成就,崇高的气节,英俊脱俗的外表,如此人中之杰,有谁做得起叶先生的情敌?有哪个女孩子舍得放弃叶先生呢?

据说,这个女子就是当时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校花——王蒂澂。而叶先生的情敌,就是被称做中科院数理化学部帅气排名第三的周培源先生。这个说法我最初不相信,然而,和我讲起这件事的老先生,却是和周先生、叶先生一起工作过的,今年已经75岁高龄,在我国今天的物理学家中可以排名前10位,说话一向十分可靠。

更为可靠的是,老先生说起了叶先生败北的原因,看来竟然很合逻辑。

据说叶、周之间有了君子协定之后,就等王蒂澂女士自己选择了。结果虽然叶先生是系主任,薪水也比当教授的周先生高,然而王蒂澂女士最终选择了周先生。其原因,知情者说有两条:一条是叶先生略带口吃,因此交往的时候惜字如金,表达不那么清楚明白。叶先生不是教授吗?口吃怎么当教授?这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我见过的好几位科学工作者生活中都有一点儿口吃,但是在讲台上却侃侃而谈,看来无非是“不紧张”这三个字。

谈恋爱的时候,很少有人不紧张,教授也同样如此。

另一条是王蒂澂女士一直倾向找一位身材比较高大的伴侣。周培源恰好是又高又大又英俊,叶企孙先生虽然英俊却不够高大,于是……

这件事的真伪依然不得而知,然而,周先生夫妇确实是中国学术界的模范夫妻,假如叶先生有灵,应该也会为他们而感到欣慰吧。

萨苏先生披露的故事令叶企孙原本平淡无奇的情感传闻顿时陡峭曲折起来。文中言之凿凿,说系一位年已75岁高龄,“在我国今天的物理学家中可以排名前10位”的人所说,让人不由得不信。但“清华三孙”中,已经有金岳霖、梁思成与林徽因的故事,林徽因选择了梁思成,致使金岳霖终生未娶;而陈岱孙步其后尘,与周培源同时爱上了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校花——王蒂澂,王蒂澂选择了周培源,陈岱孙于是也终生未娶。哪承想这凄美的爱情故事的当事人非岱孙而是企孙,如果是这样,叶企孙的婚姻爱情章节就要重写。

于是笔者便委托熟悉清华的张克澄先生打听,如果此说当真,便即刻着手采访。张克澄先生乃原清华大学副校长张维和著名空气动力学家陆士嘉女士之子,是一个热心清华公益事业的人。他回话说,他不久前曾与周培源小女儿周如苹谈过此事,周如苹对此说断然否认。张克澄说,此说的主人公是陈岱孙,不知何故几十年后传成了叶企孙。张克澄还特意传来一张10年前他与父亲拜访王蒂澂时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王蒂澂已年逾古稀,但依然清容可辨,证明她当年确实是个美人。张克澄说她当年被称为女师大“八美”之一,而非文中所称“校花”。更让人扼腕不已的是,就在本人询问这段历史公案的时候,当事人王蒂澂老人刚刚于3天前仙逝,使笔者的疑问再也无法查询。笔者对来自几方面的信息梳理了一下,认为不管是谁都缺少认定的权威性,唯有当事人王蒂澂老人具有一言九鼎的分量。从《吴宓日记》里透露的信息看,那个叫汪玉堂的女学生也是女师大的学生,而且汪与王有时仅凭口传所记很容易混淆,再者,当时有许多女学生除了自己的名外还有字与号——但这些问题是当事人之外的任何人也回答不了的。因此这段公案只能继续存疑,留待他人破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