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熊案”始末 第三节

阎裕昌从北平带回来的新式雷管是白色的铝雷管,经过试验,比原来的铜雷管威力更大。除此之外,他还带来空管壳,自己试造雷管。他用硝酸将水银溶解成蓝色的硝酸汞溶液,再将它加到装酒精的烧瓶内,等烧瓶里腾起带甜味的白色浓烟后,银灰色的雷汞细粉就沉淀出来了。用清水将雷汞洗净,装在雷管壳中压好,再低温烘干,一只雷管就制造出来了。

有了不断生产烈性炸药的能力,学会了自制雷管,供给部就有了足够的能量储备,用熊大缜的话说就是:“手中有药,心里不慌,喂饱枪炮,专打胜仗……”

任丘地处白洋淀之滨,河坑水泊沟沟汊汊纵横交错,史料载,七七事变之后的几年夏季,豪雨如注,大雨倾盆,这里几成泽国。一天,熊大缜去司令部开会,吕正操司令员对与会人员说,据情报部门透露,日军正从天津、秦皇岛甚至大连一带收集船只,有迹象表明,秋后由水路向冀中进攻的可能性增大。上级命令冀中区未雨绸缪,及早作好准备。基于以上情况,各部门应尽快拟好水上防御的作战计划……

熊大缜回部里后立即进行了传达,他提出制作水雷来遏制日军进攻的设想,大家认为切实可行,于是很快又情绪高涨地转向了水雷的研制工作。

水雷不同于地雷,它是浮在水中的。浮在水面还是半浮水中抑或是沉在水底,炸药距离目标多远才能给敌军以重创,这些技术难点都需要一一攻克。

阎裕昌用白铁皮做了个炸药筒,在这个炸药筒的上部,加焊一个密闭的空气室以减轻炸药筒的整体比重,使它可以半浮在水里。但是,效果如何呢?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采用模拟试验的方法去检验。

供给部所在的楼堤村,西边的河堤上有一排排高大的枫杨树。汪德熙他们从老乡手里借来大锯,把树锯倒后做成木筏,用它模拟敌人的汽艇,然后把水雷放置在下边,用电雷管将其引爆……

许多年后,楼堤村上了年纪的老人还都记得当时的一些细节。每次试验,几乎成了全村人的盛大节日,当高大的水柱一跃而起的时候,剧烈的爆炸声拍着河堤迅疾而过,河面上浮着树木的碎块,更有爆炸的副产品——被炸晕的叫不出名的鱼白花花地漂在水面。每当这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纷纷出动跳到河里争先捞捡。有时,汪德熙和张方他们也会情不自禁加入他们中间,到了晚上,研究社的餐桌上,必定会有满满一桌鱼的盛筵……

有时,试验的水雷会放置在水面,这样便会出现另外的效果。随着一声爆响,空中水花飞舞,雾气弥漫,一道河堤盛满流动的彩云,碧空中会出现美丽的彩虹。当地人免费参观之余,还称他们放的是水烟火……

水雷就这样研制出来了。

这是楼堤村人在抗战岁月里难得的抒情与浪漫的记忆。

冀中军区还有一个修械所,它是供给部的直属单位,也是技术研究社联系最紧密的单位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讲,研究社是它的大脑,修械所则是研究社的手臂。任丘附近各县原是棉花生产区,因了这样的关系,各县都有棉花加工厂甚至棉纺厂,这些以加工农产品为主的机械在抗战初期被紧急征用起来,它们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成为修械所的固定资产。它或许能在生产军需装备上发挥一些作用,但真要去做枪炮子弹,能用的机器寥寥无几。但是,修械所又是供给部最大的直属单位,仅职工就有五百多人,其来源多是平津、河北等地沦陷后一些铁工厂、机械厂的回乡工人,其技术水平参差不齐,有些仅是手工业者的水准。修械所下设有各个股,比如炮弹股、枪械股、军服股等等,其中虽也有技术人员,但大都属师傅带学徒性质,真正科班出身的科技人员如凤毛麟角。

以这样的情状,修械所很难给部队提供有力的保障和服务。之前有关供给部的笑谈,比如说迫击炮像冰雹的故事,实际上就是针对修械所的。在熊大缜任职之前,修械所为部队配制的迫击炮炸药,多半用“一硝二硫三木炭”的传统配制方法,仅用装一般黑火药的引火管引火,这样装配出来的迫击炮弹,往往只能打一二百米,炸弹的威力有时真比冰雹强不了多少。

熊大缜任职后,利用技术研究社的科技人才和研究成果,率先对修械所实行科技练兵和充实加强。他请研究社的成员轮流为所里的技术人员上课,为其培训小教员;采用轮训的方法抽调所技术人员到研究社参与项目的研制活动;他还从平津高校引进技术人员充实所里各股,使修械所在极短时间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研究社的指导下,修械所不仅学会了高级炸药制作方法,还学会了自制雷管、水雷,学会用新式方法装配炮弹,使炮弹的杀伤力大大增强。之后,他们还学会了复装子弹和改进手榴弹的技术,在晋察冀率先制造无烟火药,最后能自己制造枪炮子弹,使修械所的各项工作走到了前列,在战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熊大缜没有辜负叶先生的期望。

1938年,一个轰轰烈烈的年份,这一年,是属于熊大缜的。

叶企孙在《河北省内的抗战概况》的文章里这样写道:

在冀中区军队约有十万,据说枪支亦有此数,区内有一小工厂(修械所),能修理及制造普通的枪,能做手榴弹。区内最感缺乏的是猛烈的炸药。为阻碍敌人进攻起见,区内与区外的公路交通已割断。九月中旬,敌人有进攻冀中区的模样,所以区中央决定了拆城的政策。城墙拆除后可以免除敌人据守不得已而沦陷的城。在游击战术上,进退得失是常有的事。倘若失去的城尚有城墙在,敌人就轻易用少数兵队去据守它,吾军就不易恢复这地方了。九月下旬,高阳的城墙在拆下来时,敌人的飞机曾到高阳去投弹两次。损失虽不大,这是敌人进攻高阳的预兆。以后的详情虽不得而知,但据十月底区中友人来信,敌人进攻高阳的计划已失败了。天津附近的胜芳、霸县地方是第一条进攻冀中的路。据报载十一月中旬敌人在胜芳附近进攻。平津铁路廊房车站附近的安次县是第三条进攻冀中的路线。这个县城在本年内已经遭遇到几度的沦陷与恢复了……

叶企孙文章的信息与情况,绝大部分是熊大缜提供的。这段文字是叶企孙离开天津后在昆明写的。回校以后,有人询问偌大款项何以竟至耗尽,梅贻琦虽知此事,但却不知详情,需要叶作出解释。叶企孙便在校评议会上向评议员们作了详尽陈述,之后,根据所写材料又写了这篇文章,以“唐士”之名予以发表。叶企孙离开天津的准确时间是10月5日,离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经费业已山穷水尽。“据统计,叶先生为冀中所筹款项有下列几笔:从清华大学留守基金内拨出一万元;与清华大学成府小学董事长傅任敢先生商量捐得一万八千元;另有他的个人捐款和他人的捐款,仅购买电池一项,就花去叶企孙数千元之多……”(胡升华《叶企孙先生与“熊大缜案”》,见《一代师表叶企孙》,第266页)经叶企孙手为冀中军区筹资约三四万元,后来,可筹资金已彻底断绝。他准备到南方为冀中区筹款。二是清华已到昆明,几所大学组成西南联大,物理系开课在即。三是清华同学会已被日本特务盯上,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综合以上情况,叶企孙把诸事安排妥当后,秘密启程南下,辗转青岛、香港,最后回到昆明西南联大。

从叶企孙的这段文字里,我们还可以了解熊大缜工作的环境和大致情况。熊大缜以对祖国的忠诚和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获得了冀中军区上上下下的认可,叶企孙认为,他已经在冀中站稳了脚跟,即使没有他的护佑,也完全可以单飞了。因此,这篇文章还有对以往工作总结的意味,不管是对熊大缜还是对自己,都像是一个年终总结,同时又是一个新年的开始。

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放心不下熊大缜,内心深处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南下的舟车劳顿中,他写过一首很长的五言诗,以寄思念之情——

径庐钟灵秀,望族生豪俊。吾入清华年,君生黄浦滨。孰知廿载后,学园方聚首(方结鱼水缘)。相善已六载,亲密如骨肉。喜君貌英俊,心正言爽直。急公好行义,待人心赤诚。每逢吾有过,君必直言规。有过吾不改,感君不遗弃。至今思吾过,有时涕泪垂。回溯六年事,脑中印象深。初识讲课逢,继以燕居聚。待君毕业后,同居北院中。春秋休假日,相偕游名胜。暑季更同乐,名山或海滨。君有壮健魄,犹善足网球。才艺佩多能,演剧与摄影。戏台饰丑角,彩声时不绝。西山诸远峰,赤外照无遗。师生千五口,无人不识君。塘沽协定后,相偕游浙鲁。孰知五年中,国难日日深。卢沟事变起,避难到津沽。吾病医院中,获愈幸有君。同居又半载,国土更日蹙。逃责非丈夫,积愤气难抑。一朝君奋起,投军易水东。壮志规收复,创业万难中。从军有志士,熙维与琳风[按应指汪德熙、刘维、李琳(广信)、林风等人]。吾孙不能为,津沽勉相助。悠忽已半载,成绩渐显露。本应续助君,聊以慰私衷。但念西南业,诸友亦望殷。遂定暂分道,乘舟向南行。良朋设宴饯,好友江干送。外表虽如常,内心忧忡忡。此行回异者,身行心仍留。舟中虽安逸,心乱难言状。时艰戒言语,孤行更寂寥。终日何所思,思在易沧间。(《中国科技的基石》,第539页)

在香港期间,叶企孙通过蔡元培的关系,想访问一下在港居住的宋庆龄先生,以求支持。这件事在高平叔所编《蔡元培年谱》中专有记录:“叶企孙到香港,谈及平津理科大学生天津制造炸药,轰炸敌军通过之桥梁,有成效。第一批经费,借用清华大学备用之公款万余元,已用罄,需别筹。拟往访宋庆龄先生,请作函介绍。当即写一致孙夫人函,由叶企孙携去。”

叶企孙果然找了宋庆龄先生。这件事后来由钱伟长得到了证实:“我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蔡元培百岁周年纪念会上收到一本高平叔同志编的《蔡元培年谱》上,见到有关叶师自津南下在港停留期间曾访问蔡元培,并为支援冀中区抗日游击根据地事请蔡转求宋庆龄副主席帮助。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熊大缜通过叶老师得到的资助绝不会来自反动派。为得到更明确的证明,我曾写信给曾和宋庆龄副主席熟悉的廖梦醒同志,请她查明在港期间,宋副主席是否曾见过叶老师的信,是否谈过对冀中区的问题,后由廖梦醒同志转来宋副主席正式来函证明此事属实。”(钱伟长《怀念我的老师叶企孙教授》,见《一代师表叶企孙》,第20页)不过,以当时的情形,叶企孙即使找了宋庆龄,因香港不久即沦陷,孙夫人想帮冀中,也是爱莫能助了。

在香港逗留期间,叶企孙还遇到老同学杜光祖,杜斯时在资源委员会工作,主任是好友翁文灏。资源委员会原是蒋介石亲自设立的秘密智囊组织,成员多是各学科的顶尖人才,但本人必须要有明确的政治倾向(即拥护国民党)。翁文灏是叶企孙当首任理学院院长时聘用的地质学教授,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翁文灏后来是被蒋介石软磨硬泡给弄进国民党内的。(见《中国科技的基石》,第571页)翁文灏“收罗许多人为蒋介石的部下”,想必翁文灏肯定找过叶邀其入伙,因叶企孙当时是中国物理学会的主席,是中国物理界的头把交椅,翁不可能不知道叶的学术地位。但叶终没成为其成员。想来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想走翁文灏的路,被人硬拉进国民党内,因此,“叶企孙不是委员”。但在香港遇到杜光祖,还是有他乡遇故交的欣喜。资源委员会因避战乱而迁到香港,其办公设置与内地相同。听杜光祖说他们还有电台与内地保持联系,叶企孙突然想起了冀中刚配好的无线电台,在那一端,有他牵挂着的学生熊大缜,或许熊大缜也正翘首以盼自己的消息,于是就让杜光祖给冀中拍去了一份电报,电文告知熊大缜,已安全抵港云云。滞港期间,叶企孙也接到了熊大缜从天津发来的信,信是用隐语写的:

企孙师:

想必一路顺风安抵香港矣。生在外自知谨慎,康健如恒,请勿挂念。昨日来津,只见刘、李二兄,谈谈旧事而已。今日约林兄谈编辑科学书籍之事。林兄近日对学生等印象不佳,现经生详为解说,不快之感已去,并愿与生合作编辑书籍之事。聆说南方家中落弹,有相当伤亡。约翰先生家落一弹,居舍全毁,人幸未伤,心中挂念之至。鹿吕二家仍未成婚,一因鹿家过于固执己见,二因两家杂务忙碌,故久未能将婚期定好。但二家感情仍极融洽。生在外自知保重,请勿挂念。敬请

冬安

生绍雄(熊大缜化名)十、三十一

熊大缜信中谈及的几个问题,在此之前,叶企孙约略知晓。比如说林风“对学生等印象不佳”事,这是他尚未离津前就已知道的。林风的主要任务是在天津秘密制造炸药,但有时也搞一些装配弹药的事。因为火药缺乏,他们曾秘密购买过大量的猎枪子弹,将其弹头卸下后,把火药集中,然后再装到迫击炮的尾管中,但不是所有的猎枪子弹都适合做火药,如果型号不对,迫击炮弹有可能哑火。有一次,林风就弄错了型号。技术研究社的同志把这一情况反映给熊大缜,熊大缜回天津见到林风后,顺口就批评他说“你老兄太不负责任”。林风是无心之失,当然一时颇难接受,加上他一人长期在煤铺秘密制造炸药,很辛苦,很危险,也很寂寞,久而久之,便萌生退意。他曾暴露过自己对冀中的不满,叶企孙为此也曾开导过他。既然熊大缜又做了工作,想必林风的“林家铺子”更红火了吧。

叶企孙还没到昆明,对熊大缜所说的“南方家中”的事情尚不知情,但他知道约翰即马约翰,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体育家。他是清华大学体育教授,福建厦门鼓浪屿人。他们全家和熊大缜关系极为亲密,马约翰的几个姑娘都长得风姿绰约健康美丽,若不是战争误人,斯时熊大缜或许会向其中的一位姑娘送上表示爱情的玫瑰花。熊大缜担心“南方家中”,或许有这样一段儿女情长在其中。

熊大缜的信谈及的“鹿吕合婚”一事,是此信的重点。叶企孙单纯地盼望鹿钟麟和吕正操能真正联合起来,那将是河北人民的福音,也是对日寇最沉重的打击。叶企孙始终不明白,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屋内的自家兄弟为何还是要同室操戈。所谓党,不管是共产党抑或国民党,前头不都加“中国”两字吗?现在人家日本人要来亡你国家了,把你头上的“中国”去掉了,你没有国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党了,争斗还有本质区别吗?老天爷,收收手吧,赶快联合起来打鬼子吧。这是发自他内心的一个强烈的声音,也是当时中国人民强烈的声音。

这种两党联合的大事,在一个科学家的头脑里,被想像成一幅美妙的男女婚配的图景,让人忍俊不禁。但认真想想,也颇形象生动。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结婚吗?通过联姻达到合力同心的目的,这是多好的事情。叶企孙和熊大缜都没有结过婚,但此时却急着让别人结婚,并且想象着两党如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姓鹿,一个姓吕,他们不是自由恋爱,需要中间人为他们牵线搭桥。而他叶企孙和熊大缜都是自由人,没有党派背景,应该是最好的月老。

为了抗日,他们愿意从中做媒,认为这是为国做了一件建功立业的大事。

叶企孙的这个想法深深影响着熊大缜。

叶企孙离津之前,曾托人催问过熊大缜“鹿吕合婚”的事,熊大缜诸事繁忙,况且只是冀中军区的一个部门首长,似也没机会和“鹿家”联系,因此,老师交办的这门“亲事”就耽搁下来了。这件事对办事认真的熊大缜来说总觉得心有不甘,好像没有完成老师交办的作业,有点对不住老师的期望。他在信尾给老师的汇报,实际也传达着这方面的弦外之音。

此时的叶企孙,真是心事浩渺,思虑万端。他带着一半期许一半忧虑的心情离开了香港,于同年11月底抵达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