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萨特告别 1980年
2月4日,萨特在布鲁塞斯医院作了一个新的检查,按照检查结果看,他的情况不好不坏。他觉得自己的活动很有意思,同年轻女人的往来很是愉快。不管别的,生活在他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记得一天上午,冬日的光辉直射进他的书房,拂照在他的脸上。“啊,太阳!”他狂喜地喊道。我们计划着他、我和西尔薇去贝尔伊莱度复活节假,他常常兴高采烈地谈到它。他十分注意自己的健康,放弃了抽烟。就我所知,他酒也喝得很少。我们一起吃午饭时,他要一小瓶白葡萄酒,慢慢地喝下半瓶,还要剩一半下来。
3月初一个星期天的早上,阿莱特发现他躺在卧室的地毯上,醉得一塌糊涂。后来我们了解到,同他交往的那些女朋友,不知道事情的厉害,给他带来一瓶瓶威士忌和伏特加。他把这些酒藏在柜子里和书后面。那个星期六晚上——万达离开后他唯一的一次独自一人过了一夜——他乘机大喝了一通。我和阿莱特拿走了这些酒瓶。我给那些年轻的女士们打电话,请她们再不要拿酒来,我狠狠地责备萨特。实际上,这次醉酒没有引起直接的后果,显然不会危及他的健康,但我担心以后的发展。更主要的是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又喝起酒来。这跟他近来一向表现的稳定的精神状况不相符合。他避开我提出的问题,笑了起来:“但你也爱喝酒,”他说。我想他大概又像以前那样,不能忍受自己目前的境况了。“日久成自然,”并不是这么回事。时间不但不会治愈创伤,恰恰相反,它还可能使其更加疼痛。后来我找到了这个原因,甚至他自己也没有清楚地认识到:他不满意自己同维克多的这次谈话,而这个谈话很快就要在《新观察家》上发表。在它发表前一个多星期,我终于读到这个谈话——它由萨特和贝利·莱维署名,贝利·莱维是维克多的真名。我异常震惊,这跟萨特在《斜线》中说的“复数的思想”完全没有关系。维克多没有直接表达他自己的任何见解,而是使之出于萨特之口;他以披露事实的名义,扮演着一个代理人的角色。他对萨特说话的口气居高临下,傲慢不逊,所有在发表前读过这一谈话的朋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跟我一样,他们因这个谈话具有对萨特“逼供”的性质而震惊。事实上,从萨特第一次见到维克多以来,维克多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和其他许多以前的毛主义者一样,转向了上帝——以色列的上帝,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他的世界观成了唯灵论的甚至是宗教性的东西。萨特很不满意他的这种转变。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他、我和西尔薇在一起说话,他吐露了自己的不满:“维克多要坚持整个道德都起源于犹太教的全部经文!但我完全不这样看,”他对我们说。像我已经指出的那样,一连许多天他不停地同维克多争辩,然后,厌倦于争论,终于作了让步。维克多不是帮助萨特去发挥萨特自己的思想,而是对他施加压力使他抛弃自己的思想。维克多竟敢说,萨特关心的只是怎样去赶时髦!——萨特一生之中,从来没有想到要去赶时髦。维克多还大肆诋毁博爱的思想,而这种思想在《辩证理性批判》中是强烈并且深刻的。我向萨特表达了我的失望程度。萨特有些惊讶。他原指望这个谈话会受到某种适度的批评,没想到现在受到这样激烈的反对。我告诉他,《现代》全体成员的看法跟我都是一样的。但这话只是使他更加决心马上发表这个谈话。
人们怎样解释这种“拐骗老年人”的做法——正像奥利维埃·托德说的那样(他本人甚至连拐骗死人也不曾退缩)。萨特总是认为应该不断地反对自己,但他这样做从不是为了急功近利;维克多归之于萨特的那种含含糊糊、软弱无力的哲学完全不是萨特的。萨特为什么居然同意接受这些东西?他从来不轻易受任何人的影响,现在却受到维克多的影响。萨特对我们谈到过为什么,但这个原因还得较深入地推究一下。萨特在生活中是着眼于未来的,要不然他就活不下去。现在他因自己的身体状况受限于目前,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的衰老、疾病、半失明使他无法看到未来。这样,他就求助于一个替身——维克多,一个左派战士和哲学家,一个萨特梦想实现的和竭力去帮助其存在的“新知识分子”。对他说来,怀疑维克多就意味着放弃他的生命的延续,而这要比相信未来一代人对他的赞扬更为重要。这样,尽管他有种种保留,他还是让自己相信维克多。萨特现在还在思想;但他想得很慢。而维克多口舌如簧;他让萨特不知所对,当萨特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谈的问题时,他并不给萨特这样的机会。最根本的问题是萨特再不能阅读了。他再不能重读自己写的东西。我相信,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不可能对一本我没亲自读过的书作出判断。萨特也踉我一样。而现在他只能通过耳朵来判别一篇作品。他对孔达谈话时说道:“问题在于,只有在你自己读一篇文字时才会产生反思和批判的因素;当某个人读给你听时,决不会明显地产生这种因素。”其次,维克多受到阿莱特的支持,她对于萨特的哲学著作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她赞同维克多的新的思想倾向——他们一起学习希伯莱文。萨特遇到了这样一个联盟,他又不能拉开距离,进行认真阅读、独自思索,然而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保持自己对事物的洞察力;这样,他便顺从了。这个谈话发表时,他得知所有的萨特主义者,更广泛些说,他的所有的朋友都跟我一样极其震惊,他感到惊诧和伤心。
3月19日(星期三),我们和博斯特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谁都没有提这个事情。只是在上床睡觉前萨特问我:“今天上午《现代》的会上,有谁提到这个谈话吗?”我说没有,这是实情。他看来有点失望。他多么希望能找到一些支持者!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去喊他起床。平时我去他房间时他仍在睡中;这次他却坐在床边,气喘吁吁,几乎不能说话。前些天阿莱特在这儿时他有过一次他称为“吞气症”的发作,但很快就过去了。这一次/是从早晨五点一直持续下来,他连摸到我的门口敲门喊的劲也没有了。我吓坏了;我想打电话但服务台把电话线路阻断了,因为布依格没有支付电话费。我匆匆穿上衣服到门房打了个电话,请附近的一位医生,他很快就来了。医生看了一下萨特就立即到隔壁房间打电话给急救服务站,过了五分钟他们来了。他们为萨特放了血,打了一针,治疗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他被放在一个带轮子的担架上,推过长长的走廊;一个医生在他头的上方举着氧气袋为他供氧。他们把他带进电梯,送进一辆等候在门口的救护车上。医生们还不知道应把他送进哪家医院,要去门房打电话。我返回他的房间随便梳了一下,穿好衣服。我想,现在他会受到医生的认真治疗,病状大概很快就可以终止。我没有取消我同迪恩和让·普隆的午饭。我动身去见他们,关上了萨特住所的门;我决没有想到,从此以后,这扇门再也不会对我打开了。
午饭后,我坐一辆出租车去布鲁塞斯医院——现在我知道萨特在那儿——我请普隆同我一起去,并在那儿等着我。“我有点害怕,”我对他说,萨特在特别护理病房,呼吸已经正常了,他说他感觉很好。我没有呆得太久。他有点昏昏欲睡,我也不想让普隆久等。第二天下午,医生对我说,萨特有肺水肿,引起高烧,但很快就能吸收掉。他住的病房宽敞明亮,萨特自以为住在郊区。他发烧时说起胡话来。那天上午他对阿莱特说:“小家伙,你也是要死的。你是怎么被火化的?现在我们俩终于死了。”我去他那儿时他对我说,他刚刚在他的秘书家里吃了午饭,秘书的家就在巴黎附近。哪一个秘书?他从没有对维克多或布依格用过这个词。他总是叫他们的名字。看到我惊讶的样子,他解释说,医生人很好,提供给他一辆车送他来去。他经过的郊区妙不可言、令人愉快。我问他,他是不是在梦中看到了这些景象?他生气地说不是,这样我就不再坚持问下去。
这一天和以后几天,他的烧慢慢退了,也不再说胡话。医生对我说,这病是由于肺部缺乏冲洗所致,使动脉功能不足。但现在肺部循环重新建立起来了。我们想早点出院去贝尔伊莱,萨特对此十分高兴。“是的,我很想去那儿。这样我们就可以忘掉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一切是指同维克多的这次谈话以及它产生的反应。)医院规定萨特一次只能见一个人,上午是阿莱特去,下午我去。我常在十点钟打电话问他这一夜过得怎样,他的回答总是“非常好”。他晚上睡眠极好,而且午饭后也睡一会。我们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我来看他时,他正坐在一个扶手椅上吃饭。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躺着的。他瘦了,看起来很虚弱,但精神还好。他盼望着出院,但他的病,使他能够愉快地忍受目前的境况。阿莱特大约六点钟返回这儿,看着他吃晚饭,有时她离开一会儿以便维克多可以进来。
不久以后,我问豪塞特医生,萨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有所犹疑地答道:“我说不准……他很虚弱,非常虚弱。”过了两三天,他说萨特不得不再次住到特别护理病房,在这里,病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得到观察护理,以减少突发事件的危险性。萨特不喜欢这个地方。西尔薇来看他时,他谈到这个,好像是谈一个住下度假的旅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幸好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我很想去一个小岛。”
去贝尔伊莱的事,实际上再没有任何可能了。我退了那里预定的房间。
医生希望能随时观察萨特以免他的病情复发。他们把萨特带回特别护理病房,但这个房间比第一次的更加明亮宽敞。萨特对我说:“这不错,现在我离家很近了。”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以为开始时他是住在巴黎郊区一个医院里。他看起来越来越疲乏,他开始长褥疮,膀胱功能很糟糕。医生给他作了一些处理,他下床时——现在他很少下床了——后面拖着一个装满尿的小塑料袋。有时我离开他的房间,为了让别的来访者可以进来——博斯特或郎之曼。这时我便去候诊室坐着。在那儿我无意中听到豪塞特医生和另一个医生交谈,他们用了“尿毒病”这个词。于是我明白萨特已无望,我知道尿毒症常带来可怕的痛苦;我猛地一下哭了起来,扑到豪塞特的身上:“请您答应我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不要让他精神不安,不要让他有任何痛苦!”“夫人,我答应您,”他沉重地说。过了一会,我要回到萨特房间去时,他喊住了我。在走廊上他对我说:“我想让您知道,我答应的事不只是说说,我会做到的。”
后来医生对我说,他的肾因为没有了血液循环,已经不再起作用了。萨特仍在排尿,但没有排除毒素。要挽救肾就得动一次手术,但萨特已无力经受它;即使可以动手术,这血液循环的缺乏会转移到大脑,使它老衰。于是只有一个答案:让他安宁地死去。
以后的这些日子他没有遭受很大的痛苦。他对我说:“只是在早上他们给我敷裹褥疮时我有点不舒服,但只是那一会。”这些褥疮看起来真可怕。
(幸好他看不见它们——一大块一大块紫蓝色和泛红的疮。)实际上,由于缺乏血液循环,这是坏疽在侵蚀着他的肉体。
他睡的时间很长,但他对我说话时神智仍是清楚的。有时使人觉得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好起来。在最后一些天里,普隆来看他;萨特请他倒一杯水,愉快地说:“下一次我们一起喝一杯,在我的住处喝威士忌!”但第二天他问我:“我们怎样安排葬礼的花销呢?”我当然反对他这样说,把话岔开到住院的花费上,让他相信社会保险机构会出这一笔钱的。但我发现他似乎已经知道大限已到,而且并不为此而惊慌,他唯一担心的事就是最后这些年让他焦虑的事情——没有钱。第二天,他闭着眼,握着我的手腕说:“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4月14日,我去时他还睡着;醒来后说了一些不连贯的话语,没有睁开眼,然而他把自己的嘴唇给我。我吻了他的唇和脸颊。他又睡去了。这些话语和这些举动对他说来都是异乎寻常的;显然他顶感到自己死亡的来临。
几个月后,我见到豪塞特医生(我很想见到他),他告诉我,萨特有时问他一些问题。“这一切会怎样了结?我会发生一些什么事?”但让他担心的不是死,而是他的脑子。他无疑感到死之将至,但并无焦虑不安。豪塞特说,他在“隐忍”,或者像豪塞特自己纠正的那样,他是“认了”。他们给他服用了一些药,对精神安宁状态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是(除了他的半瞎状态刚开始的那些日子)他总是以克制和坚强的态度来迎接对他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愿意用自己的麻烦去打扰别人。他认为反抗一个他无法改变的命运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像他对孔达所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对此无能为力,因此,我也就没有必要难过。”他仍然充满热情地去爱,但他也完全习惯于死的思想,即使他能到八十岁也是这样的。他平静地迎接了死亡的来临,他对周围人的友谊和感情满怀感激之心,对自己的过去感到满意。“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豪塞特也谈到,萨特经受的痛苦和烦恼决不可能影响他的病况。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可能造成灾难性的直接影响;但思虑和担忧,如果能及时淡化,不会使脉管系统产生什么问题。他又说,脉管的状况在最近的将来必定会变得更坏。两年后,脑外侧会受到严重侵蚀,萨特也就不再是萨特。
4月15日(星期二)上午,像往常那样,我问萨特睡得好不好,护士答道:“是的。但是……”我立即匆匆赶去。他好像睡着了但直出粗气;显然是处于昏迷之中,他从前一天晚上就一直都是这样。我守了几个小时,看着他。六点左右我让位给阿莱特,要她发生什么事请打电话给我。九点钟电话铃响了。她说:“完了。”我同西尔薇来了。他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但他的呼吸已经停止。
西尔薇通知了郎之曼、博斯特、普隆和豪斯特。他们立即赶来。医院允许我们在这个房间呆到第二天早晨五点。我让西尔薇去拿些威士忌来,我们一边喝,一边谈着萨特最后的日子,谈着他早些时候的事,谈着我们该做哪些事情。萨特常对我说,他不想葬在拉雷兹神父公墓他母亲和继父之间;他希望火化。我们决定将他暂时葬在蒙巴拉斯公墓,然后再送到拉雷兹神父公墓火化,他的骨灰带回后安放到蒙巴拉斯公墓的一个永久性的墓中。我们守在他身边时,记者们已拥到这栋楼房的周围。博斯特和郎之曼出去要求他们离开。他们藏了起来。但他们没有设法进来。萨特住院期间他们也想拍他的照片;有两个记者穿着护士的衣服想混进萨特的房间,但医院的人发现了他们,把他们赶走了。护士很注意地拉上窗帘、放下门帘来保护我们。但仍有一张萨特睡觉时的照片被拍了下来,无疑这是从邻近的一个屋顶上偷拍的,发表在《巴黎竞赛画报》上。
我要求留下来同萨特单独呆一会,我想挨着他躺在被单下。一位护士阻止我这样做:“不行。注意……坏疽。”这时我才明白所谓的褥疮的真正性质。我在被单上睡了一会儿。五点,护士们进来了。他们又铺了一条被单和一块罩布盖在萨特身上,把他带走了。
这一夜我是在郎之曼家度过的;星期三我也在他家。以后的一些天我在西尔薇家住,这使我免于电话和记者们的骚扰。这一天我见到了我的妹妹,她从阿尔萨斯来,还有我的一些朋友。我翻看报纸,还有顷刻间大量涌来的电报。郎之曼、博斯特和西尔薇操办了一切事宜。葬礼先是定在星期五,后来改为星期六,以便更多的人参加。吉斯卡尔·德斯坦告知我们,他知道萨特不希望为他举行国葬,但他可以提供这笔安葬费。我们拒绝了。他坚持要向萨特的遗体告别。
星期五我同博斯特一起吃午饭。在安葬之前我想再看一看萨特,我们来到医院的前厅。萨特被放进了棺材,他穿着他去歌剧院时西尔薇带给他的那套衣服。这是我房间里他唯一的一套衣服,西尔薇不愿意去他的住所找别的衣服。他面部安详,就像所有的死者一样;并且跟他们的多数人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星期六上午,我们聚集在这个活动场,人们给萨特作了殡葬准备,他的脸没有遮盖,一身新衣衬着他僵冷的脸。在我的要求下,班戈给他拍了几张照片。过了很长时间,人们翻过床单盖住了萨特的脸,关闭了灵柩,把它带走了。
我同西尔薇、我的妹妹和阿莱特进了柩车。我们前面一辆小汽车满载着各色各样的花束和花圈。一辆小公共汽车载着那些老年的和不能走远路的朋友。后面跟着巨大的人流——大约五万人,多数是青年。有人敲柩车的窗户,这是一些拍照者趁我不注意把镜头靠在窗玻璃上拍照。《现代》的一些朋友,在灵车后面形成一道屏障,而枢车旁所有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都自发地手拉着手,筑起了一道围墙。总的说来,一路上人们井然有序,群情激动。“这是1968年运动的最后一次游行,”郎之曼说。而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服了瓦列莫,竭力不让自己倒下,这一意志使我变得有些麻木。我对自己说,这确实是萨特希望的葬礼,但他不可能知道它了。我从柩车出来时,灵柩已经安放在墓底。我要了一把椅子坐在这个打开的墓的旁边,我的心一片空白。我看到人们登上墙,登上坟墓;模模糊糊、密密麻麻一大片。我站起来要回到车中去。这只有十米远,但人群是那样密集拥挤,我以为我会闷死的。然后我同从墓地散散落落返回的朋友们一起又来到郎之曼的家。我休息了一会,后来,因为我们不想分开,就一起去泽耶尔,在一个单间里吃了晚饭。当时的情况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显然喝多了,下楼梯时几乎是被人抬了下来。乔治·米歇尔把我带回我的房间。
以后三天我在西尔薇家。星期三上午萨特在拉雷兹神父公墓火化,我已是心力交瘁到极点,因而没有去。我睡着了,而且——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从床上掉了下来,我在地毯上仍然保持着一种坐的姿式。西尔薇和郎之曼从火化场回来看到我时,我已神智不清、口说胡话。他们把我送进医院。我得了肺炎。病了两个星期。
萨特的骨灰安放在蒙巴拉斯公墓。每天都有一些不知名的人放几束鲜花在他的墓上。
我承认,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自问过,读者大概会提出来:在死亡迫近时我没有警告萨特,这样做对吗?他在医院时,极其虚弱,恢复无望,我当时一心考虑的就是对他隐瞒他的病情的严重性。但在那之前呢?他总是对我说,不管是癌还是其它不治之症他都希望知道。而他的情况不是很清楚的。他是“在危险中”,但他也可能挺到十年之后,正像他希望的那样,或者一切都将在一两年内完结?没有谁能知道。他没有任何办法,也不可能更好地注意自己的身体。他爱生活。不管怎样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失明和虚弱状态。如果他确切地意识到逼近他的威胁,这可能只会给他生命最后的岁月罩上阴影而没有任何好处。况且,跟他一样,我也是动摇于担心和希望之间。我的沉默没有把我们分开。
他的死却把我们分开了。我的死也不会使我们重新在一起。事情就是如此:我们曾经这样融洽长久地生活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件美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