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 二 三妹诉说她的心事
今天早上,我刮去舌头上的苔,清洗了头皮,站在窗前梳妆。台灯座下面压着姨妈昨天写来的信,那信上说:
“完全由于陷入太深,你应该奋起自拔,比如说,暂来我处,换换空气……”
呸!换换空气,这种事,我十分清楚。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话,这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想证明自己是在一种洁净的、高级的房间里过活,以示区别,这些个白痴,往事如烟啊。
在我的隔壁,住着一个收破烂的。那人脸部极小,下巴上有粒很大的痣。我从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没人管他叫过什么名字,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不重要的人,我注意到这类人往往是绝顶聪明,富有主见的。在我念初中的时候,他经常把我叫到他屋里去坐。“我时常想,”他勾着腰在破布烂纸堆里踢来踢去,弄起浓烈呛人的灰雾,他是一个驼子,背上的峰一跳一跳的,“要是把我一生中搜集的这些破烂堆起来,那也许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山。我常有迷失的时候,在那种时候,我发现自己像蛀虫一样钻在一个洞里,动一动头部,脸就触在一些粘糊糊的玩意儿上头。最近每天早上,我的鼻孔里都喷出烂布的味儿,也许我要死了。我实行了一种新的办法,就是在屋当中竖起一架梯子,练习着在梯子上睡觉。从梯子上,可以看得很远,一直到田野,那里墨墨黑黑的,有一些小光在游来游去。我从梯子上掉下过一次,把你们都吵醒了吧?”
“绝不可能。”我肯定地摇摇头,“这屋里的人并不睡觉,人人都有一些消遣的好游戏。请往下说,墨黑的田野、小光,还有模拟的小房子吧?我看见过小房子,里面住着你这样的人物。”
“风在田野上空呜咽,一个人在大路旁使劲砸一块石头。要是再等一等,就会看见屋顶上的雄鸡。你要注意你的周围,你楼上那人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我亲眼看见他偷偷摸摸往别人衣服上洒消毒剂,别把你的内衣晒在外面。”
驼子的手掌特别大,上面有一道道深刻的黑裂口。他用这双手用劲地搓着两只尖尖的耳朵,直搓得眼里流出泪来,他管这叫“发泄内心的痛苦”。他拾破烂老在附近转悠,从不跑得很远。他又是一个贼,总乘人不注意溜到别人家去偷闹钟、水壶之类的小物件,又总被人捉住。每次被捉住,就被吊到那棵泡桐树上去。虽是这样,大家仿佛总不记得他的劣迹,照旧将破烂踢到他面前。我见过好几次,他被反剪了双手吊在树上,紧紧地闭着紫色的眼皮,竟睡着了。被放下之后,他若无其事地拍去身上的灰,蹒跚着钻进自己的屋子,然后一连好多天坐在门边,睁着迷茫的大眼想心事,想到入神之处就笑起来了。
“你干吗偷?”
“呃?”他耸了耸驼峰,精神抖擞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此刻我的思路无比清晰。你提到过的那些小房子,我原先也看到过,是在树林里看到的,那里面住着各式各样的怪东西。有一个老东西,长着一副熊掌,整日坐在门口研究蚂蚁,用一根竹签子清除牙垢。还有一个人,把路人抓进黑洞洞的房子里用绳子缚起来,然后不停地喂一种牙痛水给他们吃。房子真多,像一些鬼洞,各式各样的脑袋从洞眼里探出来,就如脱了毛的鸡头。我被这些景象搅昏了,无法平衡我的情绪,这种时候,就忍不住要去人家里拿东西,好弄出些骚动来,转移一下对自身的注意力。请注意我两边的鬓发,已经全被搓脱了,有时搓到头皮上,就搓出血来。”
“那些鬼洞,我也历历在目啊。”
驼子终于衰弱下去了,我看见他从门前走过的时候,拄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磕出一种“咚咚”的响声。他的头发全脱光了,细小的脑袋在肩头上柔弱地歪着,悲哀的目光向我家门口久久地张望。我怕极了,老远从窗口望见他立刻扑上去关门。我整天躲着不敢出门,只要听见那木棍磕出的“咚咚”响声就将吃下去的食物吐了出来。外面起了一种流言,说驼子似乎有奸淫幼女的嫌疑。我忐忑不安,总觉得流言中有些与我有关的暗示,从此便在被子里流起热汗来。闻到流言的第二天,妈妈即在屋当中大喊大叫,响亮地拍巴掌,欣喜若狂,说:“早有此种预感。”她还叫来医生替我体检,以确定我是否处女,因为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楼上的侦探来了,原来他就是妈找来的医生,也许只不过是临时装扮成医生。他戴着口罩和墨镜,声称住在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笑起来左边龇出一颗阴险的绿牙。当他苍白出汗的手指捏着听诊器伸向我的胸口时,我制止了他,挺机密地告诉他我和六十九个男人通奸,目前性欲十分旺盛。他听了之后眉开眼笑,眯着眼问我:
“您能不能找一根小木棒,替我掏一下这边耳朵里的耳垢?”
原来他和我是一类人。
医生跟我说,他并不是一个侦探,他只不过是做出一副侦探的样子,因为总得做出什么样子,他觉得自己适合做出侦探的样子,就这么办了,他做出那种样子的时候,心里并不觉得很快活,甚至还很有一点悲哀呢,因为他是一个感情深沉的人。如果外人觉得他津津有味于自身的把戏,那不过是他们的错觉罢了。“有时真想扒下这层脸皮!”他说,很勇敢似的拍一拍胸口,又说:“人,总得有自己的人格!”他的声音震得空中乱响。
和医生谈过话之后我的情况更加糟了,我老是看见那些小屋。在一间房门口,有一张漆着黑漆的八仙桌,桌上的碟子里放着许多槟榔,大黑猫在桌上打呼噜。似乎是一个脸色灰白的女人勾着腰在系袜带,她系紧又松开,又系紧,搞了好久,最后直起腰不系了,长纱袜褪到脚踝,她招手让我进去,紧贴我的耳朵说:“闭上眼。”然后就一口一口将槟榔渣子吐在我的脸上。
“驼子正在作垂死的挣扎。”她侧耳听了一会,十分自信地一挥手,“听,那种喘息呀真恐怖。有种人,一生中老受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的追击,跑也跑不脱。追急了,就向墙上撞去。我看见驼子撞昏过一次,鼻血流得满脸都是。我这一生,跑脱过一次,那一次我自以为很得计,就关上门摊开被子想睡觉。这当儿有一只手从窗口伸了进来,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呢?洁白、柔嫩,那是一只儿童的断手!它在窗口招摇着,打出各种手势。所以跑是没用的,后来我得出经验,再也不跑,只是闭上眼沉到一口黑潭的深处。到现在为止我度过的日子全是不清晰的,我常常变得懊丧起来,于是想照镜子,我的那面镜子,那上面的斑点怎么也抹不干净,为什么呢?”
她打开一口箱子,翻出一双半旧的高统套鞋来给我看。“喂,我说话有些含糊,对不对?这是因为我舌头底下含着一粒小槟榔,我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这种做法,当时我想创一项世界纪录,那一天是一个好日子,早上我醒来,想:‘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冬青树在外面呼呼直叫,帐沿上停着可爱的红蚂蚱,我打开大门,满天都飞着那种东西,‘刷!刷!刷!刷!……’红光直闪,数不清的人裸着身子在烂泥中打滚,手里舞着一根棍子。有三十多年了,我再没看到那些人,我含着槟榔就为的这个,我的毅力是惊人的,我故意含着槟榔端坐在家门口,将鼓鼓的腮帮子显示给路人。在秋天的夜里,我也偶尔看见过满山的粉蝶,那真是层出不穷啊,要是它们密密地将你包围,情形是十分可怕的,你会被这些小东西搞疯。我每次和路人谈起那些粉蝶,他们都不懂。我讲话的时候含糊不清,都是由于这颗槟榔。”
我的左手忽然痉挛了一下,我大吃一惊地记起,最近几个月来,我每天都上这个女人家里来,听她谈关于槟榔的创举,那双旧套鞋,我看过不下五十次了,每次都闻到那股熟悉的臭味。原来我得了健忘症。或许我不是得了健忘症,而是和这女人一样,想创纪录。我趿着拖鞋东窜西找就是为的这个嘛。我老是要到同一间屋里去,又老是不认得那些长了霉的屋主人,心里倒误认为是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于是让他夸夸其谈地讲一大通,听他讲完之后才后悔莫及,发现那屋主人永远是同一个人。但那女人决不罢休,照旧说个不停,厚嘴唇凑到了我的脖子上,不停地哈出粘糊的白气。
和侦探(医生)相处的日子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跟踪追击。有一天,在洗脚的时候,我的膝关节无缘无故地响了一下,侦探“哗啦”一声从天花板上掉到了地下,打了两个滚,抢了我的鞋子就跑,脚盆里的水被他溅得满地都是。他还有一种本事,就是不用攀附就可以贴在光溜溜的平面上,如贴在天花板上,贴在床板底下,或贴在屋檐。天晓得他是如何贴得稳的,我估计他身上长了吸盘,至少有三个。他的身子越来越轻巧,走动起来就像浮在空气里一般,我想他要是长期这样下去,就会不记得走路,而像麻雀一样长出翅膀来的。哥哥感觉到我和侦探的这场把戏之后,就得了神经性胃炎,每天吃饭的时候大打呃逆,将吃进肚的饭菜翻腾出来。有一回他又开始打那种暗示性的呃逆了,我跳上桌子,飞起一脚踢开装菜汤的盆子,大声宣布:“我找了个未婚夫!”
“真放肆呀。”母亲嚼着满口的豆子,轻蔑地摇了摇头,“我刚找到你父亲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偷鸡贼罢了。”
“那是怎样一个未婚夫?”哥哥竭力作出诧异的嘴脸,耸起一边眉毛,又说:“是那个能治好你的病的家伙?那个人?我仔细地调查过,他袖筒里面的手臂是两根钢丝,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手臂。”
“实际上,”我漱了漱喉咙,清清楚楚地说:“他是那个拾破烂的老头。”看见母亲翻着白眼倒下去,我又说:“我们一拍即合,志同道合嘛,很早就这样。”
那一次母亲嘴里的豆子呛入气管,是动手术弄出来的。从医院一回来,她就扎起梅花针来,弄得全身像个癞蛤蟆。
那稻草扎的玩意儿第一次出现在窗口时,我正被疟疾所折磨,那东西是一个长脸的汉子,吹胡子瞪眼的很可笑。在黑夜,老鼠仿佛把什么东西撕裂了。我打开灯,走进母亲的房间,看见她正在床上疯狂地绞扭,枕头毯子满天飞,她一停下来床底就滴水,已经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我想不通母亲身上哪来的这么多汗,就如她正在融化似的。山坡上响着一种奇异的哨音,时而远,时而近,时而又呼啸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风?”侦探和我蹲在木芙蓉树下,牙“格格”地响着。
“老鼠的声音啊。”我窒息地发出声,因为有什么堵在我的胸口。
风在长满荆棘的荒坡上一来一去。
“我们结婚,干脆。”他说了这句话,牙响得更厉害了,我感到他的内脏全都破碎了。
响起又凶狠又重的脚步声,窗前映出老女人的剪影。
“你当然不完全相信我是一个真实的人,你对我的存在抱一种游移的、无所谓的态度。”他说,仍旧不动不挪地蹲在那里,“前不久,你躲在门背后和你哥哥说,我不过是他们大家幻想的产物罢了,他们故意不揭穿这事,故意作出防备的神气,是怕自己显得滑稽。我想,你不能否认,我和你也许有点什么,比如说我们俩蹲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你们那条走廊真吓人,有一夜我将门打开一条缝,厮杀声就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在那盏昏灯下面,究竟发生着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呢?啊?”
那一夜,我们摸着黑在木芙蓉树下面“嗡嗡嗡、嗡嗡嗡”的,如两只蚊子。第二天早上一照镜子,看见脸上被树枝戳出了累累伤痕。
“妈,我打算结婚。”
“木芙蓉下面的美人蕉全被踏死了,”她平板板地说,一边用头发夹子戳耳朵,“这种热情真吓人。你父亲那时不过是一个偷鸡贼,所以说,事情明明白白。”
我不应该让这个人住进我们家里来,因为这一来,拾破烂的老头莫名其妙地吊死了,就吊在我们的门框上,像只风干的蝗虫,我这是中了自己设下的圈套。出了这件事,父亲整日在家捂着嘴“哈哈”地笑,家里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气氛。父亲还和哥哥故意高声谈论一些胡编的事情,比如:“喂,你种的那棵葫芦,果然里面长出了宝石吗?”“嘿!三只夜猫竟乘我睡着咬去了我的耳朵!”诸如此类,说完之后又像狗一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闹着玩。
他来的时候提着一卷烂棉絮,像螳螂一样爬进来。父亲捋着稀疏的黄胡子,警惕地在他的棉絮上嗅着,死死抠住他的胳膊不放。
“喂,您,年轻的小伙子,对于家庭与婚姻,究竟持个怎样的态度?”父亲死乞白赖地说,还从下面一扫腿,想弄翻他。
这个时候,我倒很希望他变成一只飞蛾之类的,爬到天花板上去,把他们吓出尿来,就如他平日吓我那样。但这个孱头,现在已失去了变化的功能,只是一声不响,弓着背,在地上爬来爬去的。
“呸!”妈妈啐了一口,提起脚来将他的棉絮卷踢得打了两个滚,滚到了走廊里,他马上紧跟上去打开它,一动不动地趴在走廊边上了。
起先他伏在那里伪装老实,一旦大家放松了注意力,他就开始满屋子钻来钻去,弄出一种特别的响声,那声音很细很尖,断断续续,使人听了觉得这屋里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事或东西。有一次,我的一个女同学来了,她坐了一会儿,一边脸忽然扭出一种吃惊的表情,不安地站起来向外探了探头,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大声咳嗽,询问她的头皮癣是如何治好的,向她讨方子。她先是镇静了一下,挺着脖子,竭力排开心中的烦乱,然后显出更加不安的、甚至是愤怒的神色,开始在屋里走动,寻找,口中嘟嘟哝哝地斥责我竟如此无礼地对待她。最后,她一跺脚,说我是个无耻的骗子,威胁地扬着拳头走出门去。她一走,我立刻发了疯,我弄倒了柜子,打翻了桌椅,冲向每一个可能藏身的隐蔽处。我捣来捣去,双颊烧起两朵火焰,弄弯的指甲嵌进了肉里,但终于一无所获。那声音无所不在,却又虚无飘缈。我摸一摸脑门心,在那上面出现了一小块光溜溜的秃斑。
在三层楼上住着我那位女同学,她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她从十三岁起就开始吃一种叫作“海牛”的小虫子,起先说是治眼睛,后来又说是治痔疮,反正她浑身上下都有毛病,口袋里鼓鼓的装满了那种小虫子,动不动就爬出来,掉在地上。“有些人也试着吃过,但坚持不下来,怎么治得好病呢?我坚持了六年啦。”高中毕业时她对我说。现在我大约一个月上她那里去一次。她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老是病恹恹地躺在一个巨大的壁柜里(她在壁柜里放了一把藤睡椅),壁柜的玻璃门从早到晚关得紧紧的,我想不通她是怎么呼吸的。我一去,她就叫我坐在屋当中,她自己则在壁柜里面,隔着玻璃门对我讲话。她那么一点重量,却能将藤椅压得“吱吱”乱叫,后面的两条腿全部开裂。
“辛酸的往事啊!”她每次都用这句话来结尾,然后目不转睛地查看自己苍白透明的指头,还举起来,放到光线中去不停地转动。我记得她每回都是谈的关于居住在壁柜中的人是何等寂寞潮湿,壁柜里的空气简直太坏了这个话题,还说她就因为这个,才变得如此心灰意懒,自暴自弃的,只要有一点希望,她也会奋发向上,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来,但是没有,简直连希望的影子都没见过。
她和我断绝来往是两月前的事,那时她发现了我和侦探的关系。我站在窗前梳头,她来了,朝我一瞪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天空气好潮湿哟!”接着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朝我的眼睛打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脖子上就出现了十多个疙瘩。
“别以为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她气得声音发抖,“你们那种肮脏的关系已经殃及他人。我目前的处境,是谁造成的?我每天夜里将柜门敲得像放炮,还吞下一把把食盐。你们蹲在木芙蓉树下的时候,我用汽枪朝你们射击过,你们这对脏猪!现在我每天都有心脏破裂的危险,天哪,那些凋零的美人蕉,那种种贪得无厌的行为。我从窗口看得一清二楚!请问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怎么能容得这种卑鄙无耻,这种对他人人格的侵犯?我的房间很清洁,我每天都在窗户上吊两个香袋子,一天一换,也有的时候,我不吊香袋子,却插两根孔雀的尾巴毛,那效果真是妙不可言。现在这一切全完蛋了,被彻底破坏了,谁?不过两个胸无大志的小人,庸俗的市侩!你们要得到报应的!”她伤心已极,捶胸顿足地离开了。
我一连十多天夜里没睡,在屋当中用一条腿不停地跳到天亮,和一种看不见的小东西拼命。到后来,脚扭了筋,肿得水桶大,全身被咬得稀烂。我只好去与侦探交涉,想断绝我和他的关系。
“救命啊!”我还没开口,他就冲过去打开房门,喊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
我关上门,用屁股抵紧,问他什么意思。
“跳蚤!”他暴跳如雷。
“跳蚤?”
“跳蚤!跳蚤!你这收买破旧钟表的家伙(我想不出他怎么会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原来你一直在遮遮掩掩,竭力摆出一副自满自足的嘴脸。昨天你在吃饭的时候被咬了一口,当时你一定痒得要死,但你却微微一笑,说是风疹。我竟被你们一家愚弄了,我竟这么傻乎乎,想一想都气死人啦。不对,等一等,我并不生气呢。我说气死了,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现在我已经彻底超脱了,我要过一种纯净的生活,就像蓝天里飞翔着的鸟儿。”他突然一跃而起,挂到了天花板上。他用两条腿荡来荡去,笑眯眯地告诉我他正在练一种功,还建议我也试一试。
“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自从找到这种锻炼方法之后,我顿时就感到自己通体生光,身轻如燕了,和这相比,从前我那些扮演角色的名堂简直是儿戏。你的女同学,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典范,有一回,我看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玻璃柜里,我感动得眼泪直流。”他荡到我面前时故意在我肩膀上重踢了一脚,“说不定你对我的成功怀有某种嫉妒?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我能否改变自己的禀性呢?”
我劝他不要再装扮成侦探,因为那已经过时了,其实倒不如装扮成——比如说装扮成四楼上那位掏大粪的,那会更有意义,人类清洁工嘛。一开始也许被人识破,不过不要紧,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
“我思考了两星期,决定解除我们的婚约。”他做出一个漂亮的劈叉动作,“这一来我们俩都可以重新开始,来过那种有意义的、纯净的生活,想一想吧,忽然就变成一只展翅的鸟儿!不过您千万别误会(他突然对我称起‘您’来了),以为我要从您家里搬走,没有的事,我已经决定了,要在这里待下去,我要用我的勤奋搭起通往成功的桥梁,让您们看看一种正直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他在空中一连做了两个前滚翻。
门外下起了暴雨。我闭上眼,看到大雨打在一排排生锈的空铁桶上,发出可怕的轰响,白茫茫的雨雾铺天盖地。四月里也下过这种雨,被西风追赶的小雏鸡一只只跌倒在草地上,一个戴草帽的黑脸人在那里挖坑栽树,锄头挖在花岗岩上,铮铮作响。拾破烂的老头说,在下雨的日子里,他总是赶不开那些乌鸦,它们栖息在亮得耀眼的砂地上,那么多,远望如一个个黑斑,凄惶的叫声惊天动地。我在下雨天夜游症发得特别频繁,有时白天也发,一发就往林子里钻。林子里蒸发着闷人的水气,树叶上湾着雨滴,一碰就掉在脖子里。我在林子里的时候总误认为外面是四月的黄昏,误认为黄昏是灰蓝色的,那里面还有一大堆刚锯好的圆木。
风跑得很远很远。在墨黑的处所,有狮子在接应着风。
狮子昼夜不停地在原野上奔驰。
被太阳晒得焦黄的头发里,长出朵朵田边菊。
侦探一直趴在天花板上不肯下来。只要我一合眼,那种“滴滴嗒嗒”的响声就把我惊醒,那是他在往下撒尿。黄昏的暮蔼一降临,他就在墙壁上爬来爬去,把屋角那些巨大的蛛网捣得稀烂,还“咝咝”地威胁惊逃的蜘蛛。黑暗中,他会出其不意地说一句话,那时整个屋里就如放了一个留声机,“哇哇哇、哇哇哇……”地一直响到次日清晨。我生怕他讲话,我躲在棉絮堆里装死,想造成他的忘却。
“你的脸像发青的李子,那是被窝里缺氧造成的,其实我连你出气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偏要指出我的心计,“我怎么会中了你们母女俩设下的圈套的呀?要知道我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背着黑皮旅行袋,穿着高筒皮鞋,上衣袋里插两支金笔,戴一副金框墨镜,有表演天才,所有的人都预见我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天傍晚,我在侦察过程中误入了一条昏黑的走廊,走廊里充满了窃窃私语,好像每一道砖缝里都埋伏了一张嘴,你无论如何没法分辨。我落到了这个地步。”
在门外,一个蓬头婆子摔破了一个罐子,她“啊呀呀,啊呀呀……”地尖叫不停,许多灰影聚在她周围,听见泼水的声音,拉锯的声音,还有两个胡子翘起的老头躲在墙跟响亮地接吻。门被顶开了一条缝,婆子露出一只六边形的怪眼,眼眶周围有一道道污垢。“哼,原来这屋里尽是榨菜坛子,一直堆到了屋顶,怪不得屋里这么亮,这盏灯幽幽地亮得好吓人呀……”忽又指着天花板上的侦探怪叫:“那是什么东西!?”
侦探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身子,嘟哝着:“大惊小怪……外加无知野蛮……门外是怎么回事呀?”
“我的女同学在楼上的水泥地上钻眼。”我说。
“啊?”
“她想一直钻下来,钻通我们的天花板,然后穿一根绳子下来,好让你能够固定,不至于成天打秋千。那时你就会如一枚图钉一动不动。”
“你的女同学原来是个贼。”侦探舒了一口气。
“你们想杀我?”哥哥忽然在门外说,他的一只手藏在背后,手里握着一只玩具水枪,一边后退一边向墙上的一些人影射水。“你们想杀我?”他颤抖着声音又说,并作出一种很英勇的姿势,两条蚂蚱腿在裤管里直打哆嗦。哥哥从小就不曾有一刻安静过,他总在抽风,终于抽得一边身子瘫痪了。有时他又坐着不动,显出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气,仿佛若有所思,谁要和他讲话,他就愤愤地跳起来咬谁的脖子。他在念中学时有一回忸怩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告诉我:他有一个崇高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梦游患者。“那时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遨游于黑色的山峦、丛林之间,何等的身心舒畅,扬眉吐气!”他有滋有味地朝我脸上喷唾沫。整整一年,他一到天黑就呆在厨房的一角闭目养神,说是那里的气氛便于进入情绪。一天夜里他又以疯作邪在塘边游走,我迎面掴了他一个耳光,他咧了咧嘴,继续向前走,他怕我看出破绽,只好忍痛。那一回我真笑得要死。他私下里告诉我说,妈妈的衣裳里面是冰镇肉,“只要你用手指一戳,哼……”对于我的未婚夫,他从一开始就装出没看见家里来了这么个人的样子。他昂着头,横冲直撞,从来不瞟他一眼。他刺耳地对我谈论这件事说:“有人说我们家来了个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怎么没看到?”侦探气炸了肺,横蛮地挡在门口不让他出去。一瞬间,他的眼里竟闪出“诧异”。这该死的家伙是做给我看的,他想让我难为情,真打错了算盘!他们俩的勾心斗角我一直看在眼里。侦探是个大草包,偏喜欢自作聪明,他当然占不了上风。他越出丑,我反而越高兴。我坐在藤椅里,似笑非笑地瞟着哥哥,用眼光鼓励他:好小子,干得不错。他却一下子弄糊涂了,因为他的脑子已经那么僵硬。我看见过他眼里掉出小沙子,他说是脑浆,还当我的面“呜呜”地哭,怕要因此完蛋。昨天他又眼泪汪汪,却还时不时露出牙齿:“一合眼,就有数不清的赤脚板在头顶飞……你哭过没有?我总想试验一下,我们一起试一试。比如用一个塑料薄膜袋套在头顶,从脖子上扎紧,用力呼吸;或你捏紧我的鼻子,我捏紧你的鼻子,比赛谁先打开嘴……我总在做这种试验,有几回都晕倒了。他们说我们家来了一个人,是你带来的,就住在你房里?哼,我不信你有这等能力和兴致。我最讨厌的,还是那种柔软的影子,它在你面前绕来绕去,绕来绕去,打它也不会哭,撞它也伤不了,要是闭上眼,它就来搔你的鼻孔。晚上,我要策划一次真正的梦游,你休想破坏我。”他昂着头,鼓着腮帮嚼什么东西,像个小瘪三。我认为他讲这套鬼话全是由于性的饥渴,这种饥渴又是想象出来的。他从来不曾找过女孩子,他肯定不能找女孩子,我们家的这一代都没有过性生活的能力,这都是因为母亲的无性生殖造成的。妈妈是一个老巫婆,竟能搞这种把戏,我真是佩服得要死。难怪她从前起劲地撮合我和侦探呢,心中有数嘛!讲到性,又使我联想到那个中风的老头(他死得冤,干吗上吊?),还有那种流言。要是我果真和他来那么一手,妈妈说不定会惊奇呢,那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啊。
雨总是在黄昏来。一下雨,我们这栋楼的每个房间里都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些细小的声音是神秘莫测的。如果你撑一把油布伞站到街上去看,就能看见每个窗口都放下了黑的布帘子,有的帘子还一抖一抖的,大概是因为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鬼把戏,我总在凝神细听。我刚一睡下,就发现所有那些窗口都从四面八方向我紧逼过来,把我围在当中,那些帘子“哗啦啦”抖得震天响,直到破碎、跌落。我定神一看,原来每个帘子后面都摆着一个很大的肝脏模型,还有一盒牙签,而且都有一个神智不清的老翁坐在那里剔牙,剔一下又朝窗外“呸!”的一声。一个窗口似乎与众不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穿花裙的女孩,正在用一把生满了锈的大剪刀剪脚趾甲,每剪一下,她就痛苦地一咬牙,很长的指甲壳飞出窗外。“喂!”我喊。她抬起头来,竟是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朝我甩了一把鼻涕,然后往窗台上架起一只长满了皮屑的黑脚,大叫:“我们俩之间的纠葛没个完,永远没个完!”我大吃一惊地听出来,原来她就是我那个女同学,于是扔了伞死命往屋里跑,还听得她在背后尖叫:“玻璃已经炸开啦!”
“这就对了。”侦探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翻转手心给我看,用自我陶醉的语气说:“请看这上面的两个吸盘,这不是长期的苦练造成的吗?我听见你和那个女贼在吵嘴,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打探人家的私事,你天生有这种下流情趣,从十五岁起,你……”
“你估计得对,那老头很对我的口味,快乐逍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疑心是谋杀。”我拍拍他的肚子,凝视着他手上的吸盘,又说:“你还是上去的好,你在那上面已经住得有了经验了。我很看重你对付蜘蛛的那些办法,风卷残云似的。我哥哥说这天花板上趴的是一只猴面鹰,你要担心,他带着猎枪。侦探的角色并不适合你的气质,没有人当回事。妈妈昨天对我说,她记得一年前我们家来了个挖鸡眼的师傅,戴一副墨镜,他怎么不见了?你看,她把你看成挖鸡眼的家伙了,你何苦还要强调,没人相信呀。”
门缝里那一道白光晃了两晃,空气中流动着湿漉漉的锈剪刀的腥气,一副细绳穿着的白牙齿掉在地上,滑溜溜走了好远我推开门踱到走廊里,于昏暗中看见一双双赤脚在墙跟并排放着。卖槟榔的女人在朦胧中向我招手:“喂喂,请注视我的腮帮,槟榔正在里面涨大,舌头打不过转来。有三十多年了,我去过山顶,满地毛茸茸的枯地榆,一吹风,就有五颜六色的小蛇从里面窜出来……我在创一项世界纪录,等有时间了再来和你圆梦。”她走进一间房,“砰!”地关上门。母亲阴沉着脸从另一张门里探出头来,扬着拳头威胁:“你还要搅扰?你还要?你闻一闻,看看你父亲的背囊里是不是装满了松毛虫?这件事,我疑心了一天一晚了。昨天他溜回一次,我倒并没怎么觉得,他现在越来越薄,简直就不占什么空间,像蚊帐布一样满是网眼。他走时只穿了一只鞋子,其实他何必走来走去,想标榜个什么啊?嗐,这走廊里发生的事真吓人,你一眼望到头,什么也看不见,永远也看不清,是吗?”“有一个卖槟榔的女人,”我告诉她,“我碰见她两次。”“嘘,不要乱说,那是你姨妈。”她挤了挤眼,笑起来,“你要静一静。你怎么会认不出她来的?不过十来年功夫吧?她还是老脾气,没改。她走的时候偷了我的羊皮背心,她从小贪得很。”
提起姨妈我又记起来,姨妈三十五六岁时是住在我们家里的,她是一个仙姑,还会飞,像小鸟一样轻飘。她的眉毛总是被她扯得光光的,嘴巴涂成血盆大口。她在我们睡觉的房中钉了两个大铁钩子,各穿一根绳,垂下来捆住一只床,做成一个吊床。半夜里,她将吊床用力晃荡起来,如秋千,她站在床上,披头散发。口出怪声,到最后,往往嗖地一下从窗口飞出去,掉在门外的煤渣路上。她的双膝总是肿了又烂、烂了又肿的,成天躲在蚊帐里挤脓。谁要去偷看,她就假装若无其事地撩开蚊帐说:“在月光下散步,脖子一伸一伸的,不正像一只麻鸭婆吗?还有一条捷径,就是穿过那片枯萎的月季花丛,那条小路是很秘密的。”她是跟一个杂技团喂马的人走掉的,走的时候两人雄赳赳、气昂昂、浑身散发出马尿的臊味。他们一走,母亲就抢天呼地大哭一场。“那家伙是人贩子,腰里别着一把钩刀,小妹是自投罗网呀。”她眼泪汪汪地说了又说。父亲却很兴奋,站在屋当中高谈阔论起来。他谈到自由精神,谈到美好的理想,谈到家里老鼠对食物的侵犯,谈到使他深感痛苦的搔痒症,他侷促不安,揉着胸口东找西找,一脚一脚地踏在母亲的脚背上。
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一直和姨妈私通。妈妈很体谅他们,暗暗地维持他俩的关系,佯装不知。但父亲一下子打乱了她的计划,不知从哪里捞来这么个残废,两人站在地窖里嘀咕了一下午,交易便做成了。妈妈苦苦相劝,说可以用我去顶替,虽说我还在念中学,太年轻,但早就精于此道了,不然拾破烂的老头怎么会吊死?而姨妈,是个娃娃,轻信得很,要吃大亏的。她揪住我的胸口摇晃着说:“想一想是什么人?出卖给一个人贩子了呀,这只蜘蛛。”她就是为此事和父亲结下了深仇大恨。
好多年过去了,姨妈竟会在黑夜里归来,还带着那些神秘的小槟榔,出现在幽幽的月光下,这件事使得我左思右想、满腹狐疑。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离开,也许出走只是一个幌子,而马戏团喂马的那家伙更是纯属捏造,她一直躲在走廊那一头,在半夜里,向那些游魂兜售她的货色?虽然她应该已经年老珠黄,但说不定修饰出来,竟是一位窈窕淑女?这种事是很难下结论的,因为走廊里从来就是那么朦朦胧胧,充满了诡计,从我记事起就弥漫着一种阴惨的蒸气,你无法看清四五步以外的东西,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时常有一些相同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飘出一个柔软的影子,含含糊糊地发出那种梦呓,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也到外面去,那里和走廊里不同,但也有那些柔软的影子。风里有马鬃的味儿,四周黑得不见五指,唯有那些红黄色的灯火从一个个狭小的窗口透出,异常刺目。只要我往洼地里一站,就感到自己成了一块岩石,雨滴在上面,滴嗒作响,我的两眼湾积着屋檐水,有一面破锣在荒野里“咣当”一响。
姨妈、姨妈,你在哪里?你居然还要写信来,向我们唠叨一点什么,你真是一个耿耿于怀的家伙啊!你是想让我产生幻觉,以为现在是四月温柔的黄昏?你以为我还会像瞎子一样乱闯,抽搐着鼻尖追寻那种浊雨的气味?你总要大放烟幕,把人生搅浑。
好啊,好啊,姨妈!我懂得你的信中的意思了。外面正下雨,天边晃耀着蛇形的回光,泥土里孕育着酸模草。梦游的队伍过来了,张开的手臂像一把把铁叉。我的哥哥混在当中,但他是个伪装者,这是你教导他的结果。他的步子又僵又硬,缺乏那种自然,我一眼就能识破。你何必训练他?你白训练他了!
等雨停了,我要摸到走廊那一头去,我要在浑沌里和你相撞,然后向你讨一口槟榔来嚼,细细地和你讲这些年来的奇迹。关于侦探如何潜入我们的小屋,关于父母亲神秘的失踪,关于哥哥性意识的混乱,关于壁柜里出现的眼镜蛇……啊哈,姨妈,其实我什么也不会讲,我用不着骗你了,我还要骗你这老妖婆干吗?昨天我找到你往日梳妆的那个匣子,我一脚就把它踢出了窗外,我现在这点力气还很够踢这一脚的呢。湿漉漉的锈剪刀又从门缝里插进来了,满屋全是腥气,昨天深夜,有几百只夜莺在树上叫,月亮金灿灿,星星金灿灿,我手中的小圆镜金灿灿,惨白的沙地一望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