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 一
尊敬的首长同志,我老早就要向您汇报我的思想情况了,可以说,我已经压抑得快要疯了。您请坐,坐在这个有软垫子的围椅上,因为这不是一下两下讲得完的,我将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扯到正题上去,在这之前,我要告诉您一句我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这就是:我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您别吃惊,先喝茶,这可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听完它需要同情和耐心,我已经从您的眼光中看到了这个,那么我可以开始了。
我是个什么身份的人?谁都知道,国家工业部承认的大发明家A。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说这个干吗?我生平最讨厌自我吹嘘。我有个同行,他的才能本来比较高超,可是有一天,他稍稍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一点骄傲的样子,我立刻就不理他了,我想用我的这种姿态向他表明:他是多么的浅薄和无聊,境界是多么的低。我刚才说我是赫赫有名的大发明家,实际上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件事,这不过是种普通的介绍,类似于说:这是一只赫赫有名的金丝猴。我那位同行可不会这样想,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大人物,我最看不惯他这一点了,我猜想他这种态度一定来自他老婆的怂恿,他老婆是一个等于一个符号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老婆毫无价值。您,首长同志,用不着将念头在她身上停留一秒钟,她只会使您失望,使您觉得索然无味。当我说我是个大发明家时,不但不是骄傲,反而是种微微的嘲弄,是种自我亵渎,因为我这样说的时候,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猴子,我的自我意识一贯很强。我是怎么搞到这一步的呢?这里首先就要提到我的一个邻居,我不想无故伤人,这里我暂且将他称呼为邻居一。
很久前的一天早晨,我正在吃早饭,这个邻居一来了。这里我介绍一下,这个邻居一,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最无能、最最没有个性的人,他见谁就依赖、附庸谁,像条狗一样。他进来后在我的房间里左看右看的,做出讨好的样子来搭讪,当然我一点也没注意他,我在想我的事。忽然他不安地扭动了一阵,走过去关上我的门,然后凑近我悄悄地说,他昨天听我的另外一位邻居(我在这里称他为邻居二)说,我在衣着方面一点也不对头,简直显得十分俗气和小气,而他的另一位朋友,也是他认识的一位发明家,那衣着,真是又潇洒,又随便,让人一眼望去就产生深刻的印象,猜出他的身份。
我一声不响地让邻居一说完,可他并不罢休,他居然来扯我的上衣,逼着我脱下,他说听了邻居二的提醒后他发觉这件上衣果然十分扎眼,如果他天天眼见我穿着这种衣服从他门前经过,他会感到自己做不起人的。我十分惊讶,因为邻居二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可称得上是博览群书,修养极高,我经常与他长时间地谈论发明方面的问题,他的某些见解甚至使得我为之倾倒。可现在,他竟将我与一个蠢不可耐的家伙混为一谈,还不仅这样,用他的标准来衡量,那人在很多方面还远远地高出于我!当然,我一点也没生气,首长同志,这种事生活中很多,而我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始护着我的上衣,心平气和地向邻居一解释,告诉他那个人并非货真价实的发明家,只不过是在发明行业内混饭吃的投机分子,我根本犯不着与那种人去比什么衣着。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衣着就有什么好,我知道我穿得像个白痴,可我就愿意这样穿,不想改变,也决不会去学那种投机家煞有介事的派头。邻居一先是不信任地听着我的解释,不住地打断我的话问道,真是这么回事吗?我说这些,难道就没有一种隐藏的,难以见人的动机?等我一说完,他立刻做出豁然开窍的表情大声说:“原来如此,一个人,不到关键时刻哪能现出他的原形来!”我反问:“你是什么意思?”他坦然地说,他这才看出,尽管我平时装得高超,心不在焉,原来我也是一个气量狭小、妒忌心极重的人,尤其涉及自己的同行和竞争者时,这种性格就表现得更充分。听了我刚才的一番话之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以有我这种邻居为耻辱了,哪怕我是个发明家,他也要直言不讳地讲出这番话,他要对我今后的发展道路负责。“你这只癞皮狗!你蠢得像头瘟猪!”我用嘲骂的口气笑着对他说,一边站起身将他往外推。他并不生气,用一只手死死扳住门框赖在屋内,惋惜地对我说:“我很替你难过,你这样说话太有损你的形象了。你长期以来地位显赫,自然不习惯于有任何人在你之上。可是这一次,很对不起,我只能相信P君(邻居二)的感觉,他的感觉有种公认的权威性,并且他是我妹夫的弟弟的知心朋友,难道他会对我说假话?绝对不会。那么你的脑子里,肯定是滋生了一种不健康的东西了,我必须向你指出。我不想对我们的发明家过份放任。由于你对我进行的人格上的侮辱,今晚我必须在大操场和你打一架,我是个男子汉,我要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要是你不去操场,我就直接上你家里来。”
我不认为他有胆量上我家里来找我打架,像他这种懦夫,六十多岁的老无赖,根本不会找任何人打架。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果然在天黑时分来了,因为我没关门,他一钻就进来了。他扑上来死死地抱住我,我用力一推就把他推到了墙角。“打得好!”他说,“你已经看到你是何等的卑劣。”我耸耸肩想背过身去不理他,可他又扑上来了,这一回他死死地抱住了我的大腿,我只得一蹬,将他蹬到了床底下。他呻吟了一阵,大约伤着了老骨头,但马上又振作起来了,他在床底下嚷嚷:“这一回更好!难道这不是充分的表演吗?一个人,为了维护自己那漏洞百出的权威,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像受伤的狗一样从床底下挪出来,又摇摇晃晃地扑上来抱我,我一躲闪,他扑到了桌子角上,口中立刻流出血来。“这一回更精彩了,”他一边啐一边说,“你快要原形毕露了,我要让大家看看,你为了自己的虚荣,是如何伤害一个老年人的。”这个时候我老婆出现在门口,她看到了眼前这卑鄙的一幕。她连忙冲过来,不顾邻居一的反抗,用蛮力将他弄出了房间,然后一把将房门反锁好。老头在外面疯狂地打门,弄得好多人都来看热闹。他流着鼻血,不停地啐着,一条一条地向那些人诉说我的罪状,说我是暴徒,妒忌狂,反正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每当他要停下来,那些看热闹的人又挑逗他说下去。他一直说到半夜,说得那些人瞌睡来了,才一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个人是一个沽名钓誉的老坏蛋。”老婆说,我知道她从来是我的同谋。“放屁!”我忽然大发雷霆,“你这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于发昏中看见了老婆惊骇万分的脸,这一下我更难受了。
首长同志,刚才我告诉您,我是一只猴子。我有勇气承认这个,我从小就具备这种自我意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哪怕是只猴子,遭人戏弄过份了,也要发怒的,我却不知如何是好,问题就在此处。我刚一试着发怒,马上就后悔了。就是这种心理危机促使我来向您,首长同志,来作这次思想汇报,我打算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发生了什么事呢?一个老无赖冲进屋里来挑衅,无缘无故地来污蔑我,我打了他,事情似乎就是这么简单,可事情又并不这么简单。我开始失眠,做些莫名其妙的梦,我的思路总被不由自主地引导到邻居一的身上去。每一天,我偷偷地坐在窗帘后面观察邻居一的行迹,想要猜透这个谜。一次我亲眼看见邻居一和邻居二站在一起说话,后又一起到一个地方去,当时我在窗帘后面像被人用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了下去。这样看来,邻居二也知道我的行径了,我还想得出邻居一将会怎样添油加醋,而邻居二又会怎样在此素材上加以理论的分析,他的理论修养本来就是很高的。很明显,于不知不觉中,这两个人已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隐患了,他们不仅两面三刀,内心阴暗,曲折,还具有某种可怕的煽动力,也就是说,通过他们频繁的、私下里的活动,可以把流言变为事实。也许有一点他俩没有估计到,这就是,我将岿然不动。不论他们用尽何种伎俩,耍尽何种无赖,也休想把我拖进他们事先挖好的泥坑里去,因为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总有一天,他们将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犯了大错。
到了星期三,我照常上邻居二家里去,我们谈起了发明,我忍不住把我的想法向他作了某种暗示,我说:“人不过是只猴子。”也许我是说得过于热切了,邻居二锐利地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你搞发明不正是想显得比别人高超吗?谁能说不是由于嫉妒呢?”我涨红了脸,竭力地为自己辩护起来,天晓得我说了些什么昏话,因为我的内心是一片混乱,我恨自己面前这个高傲的、坚不可摧的心理变态者,我想在理论上压倒他,可根本做不到。当我讲完这番话时,他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关于衣着的事,你不要过于耿耿于怀了,那算不了什么,人人都有缺陷。”我突然像被一根利刺刺中了一样咆哮起来,我说我一点也没想这件事,这算什么狗屁事!如果他对他那个什么蹩足发明家的衣着有什么兴趣,他去花时间研究好了,犯不着把我也扯进去,我从来没把那种人放在眼里过。他联合邻居一搞的那种花招,对我不起任何作用,只不过使他们自己显得俗气和小气。“蹩足发明家?”邻居二探究地盯住我反问,“他在别的方面并不比你差,当你强调他是蹩足的时,你想说的只不过是你自己是个高超的发明家,这一点当然不错,不用你强调我们也清楚,可你究竟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喂?”见了鬼了!我反而被他问倒了,我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我自己也想不出,莫非他有什么魔法,能操纵我的情绪?我又一次想到猴子这个词,我就是这样一只遭人戏弄,发了怒又后悔的猴子,我总是上当,一下子就轻信他们的鬼话,进了他们的圈套。我以后一定要学得聪明滑头一些。邻居二看见我被他所问倒,立刻就兴奋起来了,他拍着巴掌嚷嚷道:“完全是妒忌!完全是!你不得不承认!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喂……”我赶快走出门去,我生怕我又说出蠢话来,这种事真是太岂有此理了。真的,首长同志,您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您面对两个心理变态狂的时候,您除了束手无策以外还能干什么呢?回想从前,我竟与这种人在一起高谈阔论,将他引为知己,我真是瞎了眼了,原来他接近我就是为了设圈套!
我决定避免与这两个人见面,以求得真正的内心的平静。我们家有一张后门,从后门拐出去便到了另一条马路上,我打算从此就从后门进出。大约过了一星期,我快要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忽然在一天中午出门的时刻,看见邻居一、邻居二,还有那位穿着时髦的同行,站在马路对面的一个鞋店里对我指指点点。在一刹那间我明白了,这件事并没有过去,也永远不会过去,只要我活一天,它就会像影子一样追随我,躲避是不可能的,我的躲避的行为,不过是给了他们更为活灵活现的笑料。但这件事是怎么会发生的呢?我,一个发明家,一贯的孤独,一贯的我行我素,早就将名利之类视如粪土,一心执着于个人的创造,怎么会弄到如此见不得人的地步?我十分纳闷,只能将这归结为我的运气不好,撞上了两个有理讲不清的精神变态者,遭到他们的暗算。从本能上我又感到,如果此刻自己退却的话,污蔑就有可能变成定论,当然我绝不能退却。我在短短的几秒钟内看出,我的唯一的出路是朝他们走过去,任何敷衍结局都是很坏的。好,我就鼓起勇气朝他们走去了。“你好啊!好朋友!好久没见到你啦!”邻居二故意夸张地叫嚷,其余两位则偷偷地挤眉弄眼。“这些日子没出门。”我说过之后立刻觉得不自在,甚至微微地红了脸。“我的意见完全与你们不同!”时髦的同行竖起斗鸡眼,对我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还从上往下拍了拍我的肩,因为他是一个大个子,而我身材瘦小。“他的打扮毕竟不是很俗气的,他只不过是疏忽了一些小节方面的事罢了。来,你们看我来变个戏法,我只要给他换一顶帽子,他马上就别具风度了。”他一顺手就取去了我的帽子,使我光着秃头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而他起劲地到他的包里去找别一顶帽子。“杂种!”我吼了出来,立刻明白自己又是老毛病犯了,可怎么也控制不住。“要是你不还我帽子,我就要你的命!”青年后退了五六步,疑惑不解地咕噜着,卑怯地将我的帽子扔到地下,我拾起帽子就离开了。听见两位邻居在背后不怀好意地笑着,笑声中间还夹杂了那几个熟悉的字眼。当然,狗嘴里还吐得出象牙来吗?
我回到家里呆着,对自己不满意的情绪一阵阵袭来,坐立不安。可事情绝对没完。中午时分,这三个人又来了,他们招呼也不打就进了屋,用一种机械的声音对我说,鉴于我对时髦同行的人格侮辱,我必须向他道歉,除此之外,我还必须承认自己的衣着确实俗气,只有如此,才能将此事了结,不然的话,可不要怪他们不客气了,他们三人如同胞兄弟,伤害其中一人就是伤害了其他两人,况且还有上两次殴打老人和对朋友不真诚的账还没算,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对他们说(我的声音又疲倦又厌烦),我可以承认自己的衣着俗气,我还可以承认自己是一头牛什么的(因为事实如此),可是想要我道歉,那恐怕很难做到。我的话还没完,这三个人就扑上来揍我,他们把我打翻在地,死死地按住我的四肢,使我不能动弹。这时邻居一就用他那细长冰冷的、老年人的指头来捏我的鼻孔,搞得我只能张开嘴用劲喘气,像头猪一样。邻居一兴高采烈地看着我的狼狈形象,咂吧着嘴说:“我要让他知道打老年人会有什么下场,这只瘦公鸡,我只要挥起一脚就可以叫他上西天。”当这个壮观的场面演出时,我的老婆又很及时地出现在门口了。我尽了一切力量用我的眼神向她示意,叫她离开,离得远远的,因为我一见到她就感到天昏地黑。可是她完全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她跑到外面去大喊:“来人啊!杀人了!”很快就挤满了一屋子人,大家七手八脚将他们三个扯开,纷纷说:“何必呢,何必……发明家,是我们大家的财富,该好好爱惜的。”时髦的同行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向众人宣布说:“如果A先生同意,我可以将这次斗殴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家。但是只要他表示不乐意,我将守口如瓶,这件事将永远成为我们四个人之间的一点小秘密。我充分尊重A先生的意愿,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只不过有的时候并不怎么理智,这又是长期以来使我感到惆怅之处,不知道A是怎样个意见。”我简短地回答,我宁愿他守口如瓶,让这事成为我们四人之间永久的秘密。众人听着我们一本正经的对答,起先脸上透出热望的表情,后又化为失望和气愤。他们说,既然我们四人躲在屋里搞什么秘密,又何必兴师动众,将他们叫了来站在这里,莫非我们是在愚弄大家?这种行为实在是可恶。有了这一次,以后不论我出了什么事,多么需要救助,他们也将不闻不问了,像我这样受人尊敬的人物,居然干出这种丑事来,他们可没料到。他们说完就吐着唾沫走了。他们一走,这三个人又把我按倒在地,邻居一一重又捏住我的鼻孔,还说为了我刚才用眼神指使老婆所干的卑劣事情,要加倍狠狠惩罚我一下。他用尽全力将我的鼻子拧得肿了起来。于是我老婆又冲出去喊“来人”。这一回,一个人也没来,我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一直折磨我到傍晚,后来他们肚子饿了,就丢下我回家吃饭去了。他们一走,我就去照镜子,看见自己的鼻子已经变成了紫色。这时候,我又从镜子里看见我老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转过身朝她恶骂起来,我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她还笨的人了!居然连丈夫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都猜不出,真是白吃了几十年饭,不如去撞死。我老婆开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后来就用一种豁出去的口气反唇相讥了,她说我才是一个白痴,被人欺侮,又不敢还手的窝囊废,她用不着管我的眼神,我的眼神屁用都不顶!我才应该去撞死。“那三个人,是你招到家里来的吧?”我忽然换了一种假惺惺的口气。老婆先是一愣,然后嚎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骂我。接下去她就生病了,一连三天不起床,披头散发,饭也不做,搞得屋里像个狗窝。
第四天,我老婆还没下床,邻居二就闯进来了,他彬彬有礼地朝我点了一下头,说他是来探望我老婆的,听人说她病得厉害,他实在放心不下。不等我回答,他就走进了卧房。听见他们两人在里面高兴地打招呼,相互问候,然后声音就低了下去,最后化为窃窃私语。我烦躁地坐在前面屋里读一本书。读了老半天,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我扔下书,想出去走一走。一出门,就看见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守在门外,他们也彬彬有礼地朝我点头,微笑着说:“晴空万里,情绪乐观。”大约半小时之后,我从外面回来,守在门外的两个人不见了。进了屋,看见老婆披衣坐在床上,红光满面的,显然病已经好了。邻居二正凑在她面前对她讲一个胡编的故事,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柔软的脖子。像一道闪电掠过昏乱的脑际,过去几个星期发生的事一幕一幕地出现了,我的腿子哆嗦起来。他并不因为我的到来而中止他的故事,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等了又等,最后,他终于讲完了。我走上前去命令他离开,因为我们很忙,没时间听一个外人在屋里瞎扯。“外人?”他冷笑一声,“不久前,我还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呢!我告诉你,我们俩,究竟谁在此地是外人,现在还很难说呢!”我老婆立刻讨好地接口说:“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这个人就是过于清高。”邻居二一离开,我就走上去给了老婆一记耳光,说实话,这是二十多年里面头一次,连我自己也吃惊了。我等她大发作。可是这一回,她闷声不响,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脸上带着笑容。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没有觉察到我打了她,她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浓烈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我在心中痛骂自己,也痛骂邻居二,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引蛇入屋,弄出这一系列鬼事情来的。我这样一个敏感的人,一直处在阴谋的算计中,竟会毫无感觉,真是可笑之至。“你的病好了?”我用力摇着她的肩,沉着脸问。她一怔,回到了现实,脸上显出明显的厌恶,说:“本来我就没有病,都是被你气的,你这种人,骨子里的妒忌心原来比谁都厉害,过去二十几年里,我一直被感情迷住了眼,没有看出你这么庸俗。”我的腿子又哆嗦起来,不知不觉放开了她。像有一股激流把我冲到了河中间,我任凭自己往下沉去。我和老婆,二十多年里,我俩就像一个人,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丝毫秘密,也不曾有过嫉妒的骚扰,她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好像儿戏一般,就因为这些天连出怪事,我情绪恶劣,对她说了几句过激的话,使她病了三天,她立刻对我反目无情,转向他人去了。难道她就不能为我想一下,我是处于什么情况之下对她讲的那些话?这个邻居二,到底掌握了什么魔法,能够如此专横地操纵我的命运?我忍气吞声,把这个意思用沉痛的语调对老婆说了,想获得她的同情。我说,让我们和好吧,刚才我打她那一巴掌也是出于对她的爱,实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她。像邻居二这种下流胚,哪里配得上我来嫉妒。“邻居二?”老婆诧异地反问,“我根本就没提邻居二的事。你的妒忌心,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头已经表现得够充分了。你一直支配我,我从未反对过你一次,这件事本身,不是很值得深思吗?我现在可不想当驯服工具了,我有了一种新的追求。”她站起来穿衣,还扭了扭屁股,这种动作是我从未见过的。
首长同志,您一定预感到,无穷无尽的苦难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我开始努力地回忆,这件丑事是怎么会发生的,但是我的脑了里空空如也,仁何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实际上,邻居二,出于某种高傲心理,从未曾上我家来过一次,每次都是我去拜访他。而我的老婆,一直是各典型的贤妻,一天到晚待在家,双脚很少跨出大门,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标准的恩爱夫妻。这个邻居二,是怎么知道我老婆生病的呢?那三天里头,我连门都没开一下,真是连个老鼠都钻不进来,莫非隔墙有耳?而且他来了之后,又对屋里的一切这么熟,我老婆也和他一见如故或一见钟情,这事太蹊跷了。我又联想到守在门外的那两位,想到他们说的那句话:“晴空万里,情绪乐观。”越想越不寒而栗。我这个人,一生中干过不少坏事,但平心而论,我的妒忌心不算是很强的。在同行之中,我几乎从不去与他们较量,对于别人我一贯漠不关心,我连想都很少想到别人,又从何而起的妒忌?讲到男女关系上,这就更无从扯起了,我是一个心目中只有自己的人,对老婆以外的男人和女人皆无多大兴趣,我们夫妻之间十分融洽,这我已经说过了。俗话说:无风不起三尺浪。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简直是无风起了十丈浪了。一般说,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我这个堡垒内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我摸摸头发,磕磕牙齿,做了个鬼脸,一切如旧,可又确实并不一切如旧了,因为镜子里的这个人,焦灼之情已经溢于眉宇间。首长同志,我马上给您讲一件我青年时代经历过的怪事,讲完后您想一想,您是否有过类似这一种的体验。那是一天夜里,我们一群人商量好前往一个村庄,村庄离我们住的地方约有二十里路,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一个小山包和一个水塘。壁上的挂钟敲过十点时,我们出发了。那天夜里很冷,我围上大围巾,穿上了棉靴,事情就出在这该死的棉靴上,它使我行动笨拙,费力。我们在路上热烈地谈论着一些事,到处闪烁着男人们抽烟的红光和女人们照路的松明。我们经过了小树林,惊起了一些夜鸟,然后又爬过了小山包,水塘已经隐约在月色里发出反光。忽然,我被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绊倒了,我连声大喊,没有人听见,所有的脚步都经过我躺下的地方匆匆前去了,听见谈话声渐渐消失,他们在前面的地方拐了一个弯,朝一条我不熟悉的小道走远了。四周立刻静下来,又黑又冷,出发前的热烈情绪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梦。我摸索着爬上一棵松树,发现我住的城市在视线内找不到了,几盏孤灯在风涛中忽明忽灭。每当我决心说出一个我熟悉的名字,那个名字立刻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猜不出和我同来的伙伴如今到了什么地方,分明地,我是半途而废了。我记起我们的计划,原是要前往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庄,可村庄也从我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干巴巴的符号。现实情形是:人们抛下了我,只因为我被石头绊倒,他们又听不见我呼救的喊声。我被卡在半路,进退两难,归途千里迢迢,难保我不走错方向,而想象中的前方,根本看不到一丝亮光,只要我提起脚,就有可能是与目的地背道而驰。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天忽然亮了,我看见自己站在出发前的广场上,寸步未挪。伙伴们都回来了,兴奋地谈论着昨夜的拜访,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并未自始至终与他们在一起。刚才我说到哪里啦?对,我忽然想到了青年时代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插在此处似乎有点牵强附会,似乎有点老天真的味道,可我一时兴之所至就讲出来了,我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我要扯出这个故事来,您大概看出来了,我的特点就是说话啰嗦。对不起,又浪费了您一点时间,我要讲以后发生的事了,请您耐心倾听。
我还没从混乱中理出头绪来,邻居二就插足于我们的家庭生活中来了。他一敲门,我老婆就冲过去开门,惊喜地尖叫,像小姑娘一样围着他转。他每天早上按时来,整天整天和我老婆聊天,和她一起做饭,然后我们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们俩一边吃一边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还在说话间影射我是这个家里的寄生虫,只知道吃,什么活也不干,而他们,除了自力更生,自做自吃(用我的钱!)以外,还得服侍我这个懒汉。由于我的沉默,邻居二又得出了一个古怪的结论,他说:“A君的性情现在比过去有所开朗,这些天的表现说明他的妒忌已经比从前减轻了,这一切在从前都是不可想象的,我这个人,最善于潜移默化地影响别人,为了有始有终,我打算牺牲一些时间,从明天起搬到你们家里来住。”我老婆立刻说:“这真是一个妙极了的主意,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这个家庭将怎样支撑下去,A君太没有责任心了。”由于心灰意懒,也由于鄙视,我再也不想答他们的腔了。我每天坐在家里看一本很厚的《道德论》,虽则一个字看不进,仍然强迫自己坐着不动。邻居二很快就搬来了,我老婆在客厅里帮他架了一张钢丝床,他夜间就睡在那上头。我在沉默中挨过了一些日子,想看他怎样表演下去。我甚至欣喜起来,因为我现在并不觉得暴跳如雷了,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这个“他们”现在把我老婆也包括进去了。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经常来,他们四个人关上卧房的门在里面策划什么事,出来总是板着脸。而我,无动于衷,我觉得自己快要达到超脱的境界了。这种状况又延续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在饭桌上,邻居二冲着我提出一种建议,他说,他和我老婆已受够了我的压迫,他俩每天做饭,而我坐享其成,真太岂有此理了!为了达成平等,他建议我从此睡到客厅里去,而把卧室让给他和我老婆,他的口气咄咄逼人。“不能把好处都让你独占,我的朋友,在这一个多月里面,我希望你已经彻底战胜了你的妒忌心。”我的老婆突然抽泣着冲出去了,可是我听出她并未跑远,她躲在窗外仔细倾听。“这个主意果然妙极了!”我故意提高了喉咙用力地叫,“你和鄙人的老婆,两人刚好是天生的一对,地长的一双,你早就该与她结成良缘,用不着搞出这许多花样,拖这么长时间,这种事我举双手赞成。只不过我不会睡在这个客厅里,我要搬走。”“你要搬走?!”他冲上来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摇晃,我老婆也闯进来帮他,“你是什么意思?你想威胁我吗?你这个无赖,你想跑开,让大家指我的背脊诅咒我?你安的什么心?!好,这么说,我这一个月的思想教育工作全是白做了,我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这种人,从骨头里面已经烂透了,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看看他说的话吧!他何曾有一点悔过的意思?他用他的缓兵之计,浪费了五个人的生命、青春和精力,他的用心真是太毒辣了!”他说完就一甩门愤愤地离开了。我的老婆在屋里对天赌咒发誓,说,如果要她再与我做夫妻间的事,她勿宁死!“你这个假模假样的臭皮囊,他比你高尚一百倍!”我一时兴起,举起一张椅子去砸她,她则顺手扔过来一个热水瓶,烫伤了我的脚背。眼看我抱着脚背呻吟,她不仅不来帮我,还快意地说:“烫得好,烫得好,这就叫现世现报。”说完她就收拾起她的衣箱,大约是投奔邻居二去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是不是所有这些喧闹都要告一段落了呢?我一边拿起《道德论》心里一边想:让那个小人去占便宜好了,我可是一点也不在乎,看他又能拿我怎么办,我这只猴子,不久真会长出尾巴来的。我还没有读完一页,老婆就回来了。“我可是没脸见人啦!”她哭丧着脸说。原来她去投奔邻居二,邻居二先是闭门不见,后来,在她的哀求下终于开了门,却又装作不认得她,还横蛮无礼地盘问她与我之间的房事等等,他说:“我所感兴趣的,只是A君,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只对与我有关系的人感兴趣。现在你自称是A的老婆,可又背叛了A跑来投奔我,这件事,十分暧昧。难道要我做出损害朋友的事,要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又怎能确定你不是受人指使的呢?告诉你,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没必要去搞清你是谁,因为我知道这很危险,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的老婆继续哀求,提起他俩朝夕相处时说过的那些话,企图打动他,可他明明是铁了心肠。后来他的老婆和两个武高武大的儿子出来了,他们三人一顿拳脚交加,将我老婆打了出来。我鄙夷地听着老婆的讲叙,故意做出似听非听的样子。她讲完后就恢复了从前那种贤妻的德性,开始在屋里忙这忙那的,说些对我体贴入微的话。我却暗中打定了主意。到了晚上,我向她提出来要分床睡,因为我和她,实在是无法再保持夫妻关系了。“为什么不能保持夫妻关系?”她扬了扬眉毛反问道,“如果不保持夫妻关系,我们还能是什么关系?你终于承认自己是一个妒忌狂了吗?如果别人处在我的地位,早就与外人勾搭上了,可我并没这么干。我只不过当你的面与另一男子一起呆了一段时间,我和他之间并没发生什么,这是你亲眼所见的,可你连这也受不了,你想找一种没与任何男人谋过面的贞洁的圣女,这个圣女,又要崇拜你崇拜得发狂,哪里有这种人呢?就算有,那种人算不算得上是个女人还很难说呢!”这可是一件稀奇事,我的老婆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这么雄辩了?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仅仅只是受了邻居二的诡辩论的影响吗?瞧她双手叉腰,凤眼圆睁,脸泛桃红,的确是有种我从未曾见过的风韵呢。在这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一贯不太注意到她的外貌,也从未看出她有这种风韵。反正不知怎么搞的,后来我就颠三倒四地让步了。那一夜,我觉得自己过得比新婚蜜月更有意味。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告诉我,正是邻居二要求她与我和好的,她在回家的路上从他的那番话里琢磨出来,她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与我的关系中,离了我,她就一钱不值了。他邻居二,正是通过我的光芒的反射来看她,才看出了她的迷人之处,所以她一离开我,他就认不出她了。她必须回到我的身旁,继续与我做名副其实的夫妻,他才能重新对她发生兴趣,否则,一切全是徒劳。不顾我的惊讶,我老婆红着脸、扬着头骄傲地说:“我这样的女人可是千里挑一的,谁个不拜倒在我的脚下?”确实,她是有种不能言说的迷人之处,撩得男人春心荡漾。到底是我从前麻木不仁,还是她最近才萌生出这种魅力来的呢?这样一个女人,我居然打算将她拱手让给别人,岂不是发了疯吗?当我还在床上磨蹭的时候,老婆已经下了床,她跑出去开了大门,我听见有人进来了。当然,我猜到了来人是谁。“我决定仍旧与你们一道共同生活。”邻居二说,“我估计你已经想通了。这首先要归功于你老婆的努力,她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我老婆一听这话就扑上来吻我,吻得我一身酥软,昏头昏脑。这当儿邻居二不动声色地站着,眼中射出贪婪的光。接着我老婆又去吻他,我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将老婆拖开。“你这个妒忌狂!”老婆愤愤地嚷道,她一生气,脸就泛红,简直迷死人了。“让我们来慢慢地教育他吧,”邻居二笑眯眯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已经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这是一件好事情。”房门大开,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进来了,他俩彬彬有礼地向我致意,口里说些祝贺的话,我没听清他们对我祝贺些什么,说穿了,不就是祝贺我当了王八吗?“我们今天来开个会。”邻居一说。于无意中,我们五个人已经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来了,我的老婆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一只手臂勾着我的脖子,不停地朝邻居二送媚眼。“这个会,也可以说是一个庆祝会,我们大家来庆祝A君获得新生。回顾A君走过的艰难历程,真是感慨万端。我,作为一个老年人,曾领教过A君在从前那个野蛮时期的某些行为,还有他,我妹夫弟弟的知心朋友,还有这位风度翩翩的发明家,我们全都亲眼目睹了处在蒙昧和未开化阶段的A君的所作所为,为着A君的新生,我们大家都付出了心血,坚持真理,坚持以身试法,并且置个人生死于度外,才换来了今天的美好前景。如今曙光已经初现云端,浑沌中孕育了蓬勃的生机,回顾往事,我们又怎能不百感交集。这里尤其值得着重提出的是我妹夫弟弟的知心朋友,他为了A君的前途,备尝艰辛,还抛弃了自己的家庭,一头扎进工作中。有谁曾听说过他有一句半句怨言?没有。他总是精神抖擞,信心十足地投身于平凡的日常工作。他的工作作风是严谨的,又是开拓型的,就是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全体才统一了意志,明确了目标,取得了今天的成绩。最后我要说,在A君身上,还存在着许多野蛮的本能,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努力,为他创造条件,克服这些本能,从根本上完成他的蜕化过程。”首长同志,我把这个老无赖的话在这里重复给您听,是为了向您说明,您无论如何也猜不破这些人的内心,这是几个极其神秘的人物,他们弄得我寸步难移,始终处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每当我想反抗,便有更沉重的打击落到我的头上,所以我竟慢慢地麻木了似的。我听着他们乱扯一通,其中邻居二的大意似乎是要坚决把我老婆吊到手,同我势不两立之类,时髦同行则表决心,说从此以后他将把我的衣着问题当作他个人的切身事情来抓什么的,说得我头昏昏的,同时我老婆又在我身上乱抓乱捏,撩得我欲火难熬,可她自己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劲地向邻居二送秋波,还在桌子底下用脚去勾他。首长同志,您一定看出,我成了个大傻瓜了!他们发完言之后,就用一根麻绳套在我脖子上,由邻居一牵着绳子,带着我绕桌走五圈。同时我老婆又撒娇地赖在我怀里,非叫我抱着她走不可。我就抱着她,跟随邻居一绕起圈子来。邻居一年老眼花,绕到第三圈时忽被一凳子绊倒,跌在地下打了几个滚。这一滚,就牵扯着我和老婆一起滚了起来,我们三人就滚成了一堆,老婆又错把老头子当成我,顺手抱住就亲嘴,而我呢,被绳子死死缠住,躺在一旁大看西洋镜。邻居二很快就冲了过来,对老头施以打击,从他怀中抢出我老婆,然后他俩跑进卧房,闩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我才挣脱了绳子,赶急赶忙去撞卧房的门,撞了几下撞不开,我于愤怒中力气陡增,从门外搬进一个石墩,“砰!”地一声朝卧房门上甩去,门开了。看见我老婆和邻居二神色庄重地背着手站在门口,我忽又踌躇起来。“究竟你有什么事?”邻居二用嘲讽的口气冷冷地问。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事也没有,请他们全体滚出去。“他这个人,本性难移。”邻居一插嘴说,时髦的同行则挨过来,努力要把我的外衣领子竖起来,说这样可以形成一种新的衣着样式。这时我老婆开口了,她说她决不放弃她已经到手的东西,要是我胆敢违反她的意志,她就要搅得我神经错乱,还要使我身败名裂,从此与发明无缘。“和平共处,这是唯一的出路。”她硬邦邦地宣布,后来又走过来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悄悄地说:“有了我这样的女人,你还不知足?”于是我又动摇了,我不想把自己弄到鸡飞蛋打的境地。我一犹豫,老婆立刻当我的面关上了门,和邻居二两人在里头逍遥痛快去了。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我,劝我“冷静”,三思而行。
首长同志,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再说就要抽筋了,您看,我的脚趾头在鞋子里乱动,让我休息一下。(闭目十分钟)好,我好一点了。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对,我老婆和邻居二,对不起,首长同志,刚才我是否有点头脑发热?是否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了?休息了这一下,我清醒多了,很可能我刚才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我感觉到了。为什么要往坏里想呢?难道他俩就不可能在屋里,比方说,玩一种扑克游戏什么的?我老婆说,他俩关上门在里头正是玩的扑克游戏,他俩都是正派人,只要问问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她要我除掉自己心中的私心杂念,正确地看待这件事。“如果你能做到在门外脸不红心不跳,这就是一个大的进步。”邻居二也从屋里走出来,拍拍我的肩头说。接着他又做出长辈的样子开导我说,当两个心灵纯洁的人在一间房里关起门来从事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时,是根本没有理由用一种庸俗的心理去猜测他们的,这只能说明猜测者心里有鬼,既自私又气量狭小,缺乏本事,当然他相信我是与这类人无缘的,至于脸红心跳,血压升高,这都属正常反应,对于新事物的适应总是有一个过程的。从明天起,他就要从家里带一个血压计来,在每次开门后立刻来替我测量血压以掌握我的内心历程,并记载我的每一点进步。我的老婆马上附和说,这个主意真是了不起,她也一直在担心我的血压的事,现在邻居二担负起这个重任,不厌其烦地为我测量血压,非常及时地对我加以开导,她除了感激之外,只有全力以赴地与他合作,把他们的扑克游戏当作生活的目标。她还觉得,为了报答邻居二的好心,她就是没日没夜地与他玩扑克游戏也是值得的,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活动吗?
又一个圈套设下了,他们等着我落进去,我不是每次都落进去了吗?现在,我痛感我失落的东西太多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打定主意,要坚持我一贯的生活日程表,每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目无旁人。到了那一天,不管谁看到这种情形,都要说我已经从一片泥沼中超拔出来了,我正是要达到这种境界,我坚信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也坚信我自己的意志力。第二天,我起床了,我准确地按我的日程表吃早饭、散步、读书、遐想,然后潜心于我那种创造发明。我的决心一定,就显得成熟了许多,我感到自己的性情中萌生了一种冷峻的因素,在镜中对自己脸上的表情端详了一会,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当然,我已经把房里那两个混蛋抛之脑后了,这一次,他们的圈套必定要落空。
他们傍晚才开门,邻居二站在门口,发表了一通讲话,他对我和我老婆叙述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他一条一条列举我的罪状,说我是怎样一个名利狂、小人、伪君子,说我欺侮老人,装模作样,仗势压人,简直五毒俱全。只是后来,经他们诸位朋友尽力挽救,我才有了一点儿变化,慢慢活得像个人样了,不过这点变化或进步是一点也不稳定的,我这个人毕竟虚伪成性,积习难改,他们一定要以加倍的耐心,反复考验我,才能对我放心。就说刚才吧,他俩在房里玩扑克游戏,我呆在外面,而他总是听见门边有响动,他知道那是我在那里监视他俩。虽则他俩胸怀坦荡,问心无愧,可一想到总被人盯梢,就别扭得要死,什么游戏全都索然寡味了。他们是两个严肃的人,怎么受得了别人用如此轻浮的态度对待他们啊,更可气的是每次他从门缝里往外一看,都看见我正襟危坐,正在读一本什么书,这都是做出来给他看的。我越装得正经,他就越为我担心。他从他家里拿来血压表,就是要让我在事实面前低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停止对他们的监视。退一步说,就算我不曾监视他们,量血压也是很必要的。“血压的高低能说明一切问题。”邻居二最后下结论。
我的老婆偷偷地照准我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把我打昏过去,于人事不知中我被他们挽起袖子,表演了量血压的丑剧。我一醒来老婆又扑上来抓破我的脸,还叫嚣假如没人看见,她就要叫我去见阎王。“一看见他那种伪善模样我就手心发痒,”她对邻居二说,“他藏得有一本日记,他在日记里面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呢!这不是令人笑掉大牙吗?他有什么资格记日记?莫非他是个大人物?一个大人物,又怎么会被老婆抓破脸?怎么会衣着如此俗气?怎么会殴打老人?这种事历史上可没有记载呀!”
“并不是什么垃圾货色都可以上史书的。”邻居二板着脸说。
这真是太可笑了,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铁了心一动不动坐在原处,手捧《道德论》,潜心于某种遐想。我目不斜视,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来,企图关闭所有的感觉。我的老婆和邻居二见我这副样子,先是大笑一阵,接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跟在他们俩后面进来了。邻居一的老婆老得眼都快瞎了,一进来就碰翻了我家的热水瓶,搞得满地的水和碎玻璃片。她摸索着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伸出手来一把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摇了几摇,然后点了点头告诉那三个人说,今天他们把她找来真是找对了,要对付我这种癫狂症患者,她有几十年的经验,她的瞎眼也帮了她的大忙,因为瞎了眼之后心中更加透明。“自从上回这个人对你行凶之后,”她转向她的老头子说,“我就把他的样子牢记在心啦。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不过就是一只手上多一个指头罢了,我记得是那只左手。那一天,他冲到我们家里来要杀你,是我迎上去夺走他手里的菜刀的。他还想连我一起也杀掉,每次我出门他都在我后面追赶我。为什么呢?只因为我们是诚实人,不肯说谎,也不肯出卖灵魂去满足他的虚荣心,他就动了杀机,幸亏我有预感,那次他对你进行的惨无人道的殴打擦亮了我的眼睛。”
后来他们四人商量了好久,决定带我去见一个名叫“桃子”的男人,据他们说这个人能使我彻底冷静下来,滋生一种现实的眼光。我当然不去,相持了一会,他们就动武了,四个人将我挟持到对面三楼的一间房子里。桃子是一个彪形大汉,稳稳地端坐在没点灯的房间中央。我们一进去,他就开始讲话,他似乎在解释一个什么问题,这解释冗长而又单调,拐弯抹角而又含糊不清,四周的黑暗又助长了他的自信心,他明明是下定了决心非要将那问题解释清不可了。我坐在一张条凳上,凳面粗糙不平,抵得屁股酸痛,同来的四个人已经不见了,就像他们没来过似的。桃子讲了好久,我以为他要讲完了,可他又开始使用警句了。天晓得他怎么会掌握了如此多的警句,就像连珠炮一般从他口里放出来。我再也坐不住了,就在房里走来走去摸索电灯的开关,我渴望看到桃子在灯光下是怎样一副嘴脸。
“我倒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他很突兀地说,“我要支持你的发明,我将派一个我的学生来支持你。这些年我没来找你,是有原因的。我想当你的发明的见证人,没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只有我才能理解你的内心。”
桃子的学生过了几天就来了,在此之前,我想谈谈我那举世无双的发明。
用一根比头发丝略粗的特制的针,在一个鸡蛋壳上钻出五千至一万个洞眼来,似乎是一种天方夜谈,但鄙人在三十多年以来,一直在从事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发明,并自以为取得了可喜的进展。我的发明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进行的,蛋壳秘密地收藏在床底下的一只皮箱里面。说起来,没有任何人曾经目睹我的进展和成功,对他们来说一切全是风闻,只是一个奇怪的机会使我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并得到了国家工业部的承认,谁也没来追究过这个称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近年来,人们忽然从记忆中将我搜寻出来,对于他们那一次轻率的赠予发生怀疑了。就是说,正当我庆幸被人忘怀,悠然自得之时,偏偏有人记起了我和我的发明,他们对于这假设的发明反复推敲,在脑子里打满了疑问号,最后,一种于我十分不利的见解成立了。没有一个人将这见解说出来,所有的人全显出关怀的样子来探听我的虚实。我的邻居们和时髦同行对我的拜访便是这一转折的高峰。他们有谁和我提过在蛋壳上钻孔的事吗?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邻居一到来的那个早上,我误认为经过多年的冷落之后,我的发明要受到众人注目了,结果完全没有那回事,没有人对发明说过哪怕一个字。他们来找我,只是要来寻衅闹事,我在他们的步步紧逼下,弄到了活不成的地步。桃子的学生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我家里的。在开初,他的到来对我来说就像久旱的土地落下了甘霖,仿佛从天而降,我找到了同志、朋友、知己、助手、鉴赏者、一切!
他走了进来,全身肮脏,赤裸,仅在胯间前后吊一块裆布,提着一口巨大的破皮箱。他一进门就对我提起我的发明,那真是我一生中辉煌的时刻!
他是一个年龄与我不相上下的汉子,生着巨大而结实的门牙,我总觉得他很面熟,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见过。可他说他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专程赶来的。
“你好!”他说,“我的名字叫食客,我不远万里来到你家,是来协助你搞创造发明的。我们素不相识,但志同道合,共同的事业上的追求把我们联在一起了。”他彬彬有礼地与我握手,声音含糊地提到我的某个远亲的名字,说他是那个人的侄儿,也可能他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只不过是我自认为他说了我的远亲的名字,反正我现在觉得那名字妙极了。
叫作食客的汉子进了屋,放下破皮箱,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眼珠滴溜溜地打量屋里的陈设,不安地用一一只脚踢踢茶几,又踢踢地板。这时我又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几乎要记起他的名字了。
“我看得出来,我今后就要住在灰堆里了,你这个人,完全不讲卫生,我对你这种习性非常生气,你有几间房可以作卧室?”
“两间,我和老婆住在大的那间,小的那间放蛋壳。”
“你那老婆不会来了,有我没她。”食客干笑几声,“把蛋壳放到客厅里来,蛋壳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从今天起,我住你的卧室,那间小的放我的皮箱,我的皮箱里全是重要的文件。至于你,你可以在客厅里开一个铺,我们干吗要什么客人来?那是非常庸俗的,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俗气,一个俗气的人比一个坏人可怕十倍。你要拼命工作,我的朋友,请注意听:有一天你去钓鱼,一整天你什么也没钓到,你没精打采地往回走,万念俱灰,忽然,你什么也没干,一切发生了理所当然的变化。”
食客的话使我的内心翻腾起来,我感到一种机会来了,我想我应该和他谈谈我的发明,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过,因为没人关心这件事。我小心翼翼地提到我在鸡蛋壳上面的劳作,半夜里产生的灵感,以及我由发明引来的麻烦,无人可以倾诉的寂寞感。我说的时候,食客的脸朝着墙,肯定是因为我词不达意,我一生中从未能好好地表达过自己的思想,我对语言也掌握得十分糟糕,一开口全是陈词滥调,有时好不容易从脑子里搜出一个新字眼用上去,又发现不伦不类的。我越说越对自己感到沮丧,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就说起这个来。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唠叨,强调说:“我可是抛弃了娇妻美酒,提着沉甸甸的皮箱爬山涉水,到你这个鬼地方来的,我走了半个月的路。你怎么如此自私自利,把自己的鸡毛蒜皮小事讲个没完,我快饿死啦!”他气急败坏地踢着茶几。
我去找老婆来做饭,才发现老婆已经搬走了,她还带走了她的全部衣物。食客刚进门那会,她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现在她总算自由了,不用与我再搅在一块,她要去随心所欲地生活。当时我还以为她在吹牛,因为她已经多次说过这类话。我与食客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邻居二一直在门外催促我老婆,他大喊着抱怨我老婆动作太慢,但自己绝不露面。每当我把大门打开,他就闪到墙壁那一边躲好。他越抱怨我老婆就越磨蹭,舍不得离开的样子,我当时断定她不会走了,可我又错了。我只好自己来做饭,我什么也不会,只记得做一种汤面。我就凭记忆将汤面做好了端上桌去,不料食客大发雷霆,说我简直吃得像猪,要是他在我这里呆一个月,准得丧命。他边发脾气边吃,食量大得惊人,三下两下就把锅子里的面一扫而光,吃完后就打着饱嗝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迁就我,竟吃下了这样的猪食,他算是落进猪圈了,今后漫长的苦日子他将怎么过啊!只有他这样的傻瓜,舍己为人的笨蛋,才会一头闯进这个猪圈里来受这种苦。
以上是十月二十三号那天发生的事。从那天起,我的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了。也许是耐不了内心的寂寞,也许是走投无路,也许是要想出头,总之,食客在我家里住下了。
他占据了我的卧室,以及卧室里的一切陈设。现在,我的那张大而松软的床,古式的带穿衣镜的大柜,还有全部的衣物,是全都归他享用了。他并且告诉我,他决不因为住在别人家里就改变自己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那种代价太大了。这就是说,他照样不洗澡,不洗头也不刷牙洗脸,他说他住在这种灰堆里,用不着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再说他对这一类的事有独特的见解,他认为这只是个程式问题,他最不能忍受繁琐的程式,他是来协助我搞发明的,不是来履行这种繁琐程式的,对不起,他不能与世人同流合污。那天晚上他硬邦邦地发表了自己的宣言,就用我的被子裹着他臭烘烘的身子入睡了。
食客的皮箱放在小房间的正中,横蛮地占据着整个房间。箱子上的锁坏了,盖子盖不严实,我出于好奇心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文件之类,满满一箱子全是破旧的皮鞋套鞋,还有一些皮子锉子什么的。“莫非这人是个修鞋匠?”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街口摆修鞋摊子的,家里有五个小孩和一个老婆靠他吃饭,但是早在三年前,他就从街口失踪了,人们传说他已经成了个“人物”,意思是神秘莫测的人。难怪我对他如此面熟。我睡在客厅里一夜不曾合眼,我老在想,这个人,这几年究竟成了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如果他并没有成为“人物”而仍旧是个修鞋匠,住在我家里会不会使我成为众人的笑柄呢?反过来说,假如我赶他出门,又有什么好处呢?人们早就忘记了我,关于我的发明,从来也没有人问起过,毕竟食客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而且因为他的到来,这屋里一下子就清静了,格调也高起来了。
首长同志,说到此处,我感到自己内心十分矛盾。老天爷,我沦落到了与鞋匠为伍的地步,这个人还对我十分嫌弃,什么都看不惯,处处横蛮无礼,每时每刻对我耍威风,我不得不低声下气,竭尽全力巴结他。可他是我唯一的知己,我的命运,我的生存的全部价值都系在这个人身上,离了他,我一钱不值,有了他,我便仍然是个大发明家,这种逻辑好似十分古怪,没有道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正是如此,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也证实了这个。
食客到来的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看见邻居一、邻居二、邻居一的老婆,还有我的老婆四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门外,门一开,他们四张嘴一齐嚷,乱嚷了半天,邻居一的声音占了上风,我勉强听出他在讲一桩什么案子,那三个人又争先恐后打断他的话,不断地补充、暗示、使眼色,越说越玄妙,后来邻居一的老婆,那个瞎老妪,觉得丈夫当不了她的代言人,就把他拨到一边,禁止他再往下讲,自己独断专行地抓住我讲开了。她说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她和她丈夫就从我身上看出了很多苗头,这些年他们闭口没提他们的想法,我也许认为他们没有惦记我的发明事业,其实他们不但惦记,还每时每刻都在为我的成功扫清道路,他们所做的工作不计其数。有一次,一个小偷来偷我的鸡蛋壳,她和她丈夫追上去,将那小偷打得屁滚尿流,别看他俩年纪老了,力气可是有的。当然这些工作都是背着我干的,他们不愿炫耀自己。讲到她丈夫和我打架那回事,他是在扮演反面角色呢!他想借此锻炼我的意志力,哪怕充当牺牲品也心甘情愿。谁都知道,一个人要成功,舆论是第一要紧的,正是他俩,在某一年一举扭转了舆论的趋势,使之变得于我大为有利。接下去她又要我表态,同意让他俩作为我的合作者。这些年来,她和丈夫一直在暗中支持我的事业,可能我没感觉到,事实上,他俩将全部生命都花费在这项工作上了。“真是魂牵梦萦啊。”
她的话还没完,邻居二和我老婆就把她绊了个大跟头。后来邻居一又颤巍巍地上来扇邻居二的耳光,扇了几下反倒扇到自己脸上去了。我老婆大喝一声,叫两人住了手。
邻居二阴郁地说:“A君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有了强大的靠山。”
四人非常生气,认为我是在拉架子,翻脸不认老朋友,这使他们深感世态的炎凉。一个人,即使取得了在蛋壳上钻出五千个孔来的辉煌成绩,又获得了一位权威人士的肯定,也没有理由骄傲的。他们四个人,决不是因为权威人士的到来就对我拍起马屁来,他们只是要摆出事实,让那位坐在里头的权威明白真相,刚才那一通话,他们相信里头的那位已听见了。气愤之后他们又开始伤感,因为我竟如此冷酷,容不得他们,他们中一人还曾与我是共患难的伴侣,就算现在已分手,情意总还在,怎么能用软刀子杀人呢?说着说着,四人抱头痛哭起来。
我一直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们的把戏,这时听见食客在我背后命令我关门,我就把门朝他们迎面关上,尽管他们一齐扑到门上来哀求我也不理,我还暗暗好笑呢。
“你这个人真粗俗,即使你有才华也不能说明你就不粗俗。”食客不屑地哼了一声,“成天被如此腐化的人群包围,自己怎不变为蛆虫,幸亏我及时赶到。”
这时的食客,已经不再赤裸身子了。他穿着我的长睡衣和绒拖鞋,端着一杯我为他泡好的热茶,在客厅里悠闲地踱步,口里还在不停地诉苦,说他在我这里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最多再呆三天就要丧命。半夜里,他起来收拾过一次行装要走,强烈的责任心又使他留了下来。
诉完了苦,他就叫我把鸡蛋壳拿出来给他看。我连忙拖出那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我几十年的劳动成果。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像小学生参加考试一样心中怦怦直跳。这些伴随我度过了多少春秋的伙伴终于第一次与世人见面了,它们长年累月躲在黑暗中,无人理睬,即使它们的主人因为它们而莫名其妙地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但并无一人有兴趣对它们看上一眼。这些寂寞的家伙,从表面看,它们与普通的鸡蛋壳并无两样,可在放大镜下面,就可以看见它们上面密布着小孔。我能够凭手感区别每一只蛋壳,每次摸到它们,那些近乎歇斯底里的夜晚就复活了。我经常把自己关在小房间,熄了灯抚摸着它们,与它们对话。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没让它们见天日,一方面是因为无人提起它们,最主要的一方面则是因为我那该死的自尊心。我不能容忍世人小看我,我可以承认自己是猴子、小猪什么的,可受不了别人说我毫无价值。我战栗着打开了箱子,食客走上前去,挨个将那些鸡蛋壳查看了一遍,这一举动大约持续了一小时,然后他回转身来打量我。我的心都要跳到喉咙里来了,我等着他的宣判。
“全是些狗屎。”他满不在乎地笑出了声。
我立刻涨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用?”他又反问,“谁也不感兴趣的发明是不成其为发明的,你懂不懂?假如有一个人,他愿意用一把小刀将自己捅个对穿,或捅出某种花样来,他去捅好了,这不能使他成为发明家。他要使他这种举动成为发明,就得让人感兴趣,让人欣赏,事实就是这样。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我不想评价你的工作(你得加倍干,不能有半点松懈),我只想告诉你,从明天起你得让我早上吃两个煎得很好的鸡蛋,天天吃果酱面包我烦透了!”
他叉着腰在屋里踱了一圈,又问我:“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一开始他就说过他是来干什么的了,现在他又这样反复追问,无非是想强调他的重要性,以及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吧。首长同志,时至今日,我已经全身心地沦为这位奇怪的食客的奴才了,我早起晚睡,成天操劳,像老妈子一样伺候他的饮食起居,聆听他的种种训斥和牢骚。而同时,在我的门外每天都有一大群人恭候,这是些不可思议的家伙。当我开门的时候,他们就涌上来向我致意,称我为伟大的发明家、科学的巨匠等等。他们大都是不曾谋面的陌生人,我老婆和那四个人也夹在当中,他们全都用热切的眼光看着我,那眼光表示他们大家对我的期待有多么高,我的成功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开始一两天我还为这个感到欣欣然,时间稍长,他们这种粘在我身上的眼光就成了一种负担,这些人热心过火了。有一天,我听见他们在门外这样议论我:
“虽说A君目前取得了一定的效应,毕竟前途莫测呀。”
“要想成为一位大人物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低谷的时代,暂时出不了大人物。”
“不过A君是目前罕见的奇才,想想看,一下就得到了权威的青睐,这种事可不是常有的,我们每天站在此地不会是白站。”
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他们的目光,就采取了关门政策。那些人的耐心都极好,他们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外,轮流去吃早饭和上厕所,把这当作他们每天的工作。我总不能不出门,我长时间在门边徘徊,叹气,犹豫不定,每每等到傍晚,估计那伙人回去了,就打开门冲出去,想采购物品,办理一些杂事。十有八九,这伙人并没回去,一看见我开门,就不慌不忙地从屋角那边拐过来拦住我的去路,轮流向我致意,说些期待的话。我老婆还对他们大家说,她之所以离开家,是为了让我更好地从事我的研究工作。为了成全我的事业,她忍痛牺牲了自己,现在住在拥挤的表姐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清苦日子,她相信我出头之后总不会忘记她这个糟糠之妻吧。
我坐在家中时,食客就恶意地讥诮我,把门外这出丑剧的原因归结到我的身上,说我利欲熏心,喜爱张扬,投机取巧等等。那伙人每隔大约一小时就轻轻地敲门,耐心耐烦地在门外呼唤我的名字,这时食客就兴奋起来,大声说道:“扮演大人物的好时机到啦!能够充当大人物的陪衬,是多么的荣幸!”把我搞得无地自容。
首长同志,也许您要说我是神智不清了,居然挽留这么一个人在家,实在说,这件事的动机我是解释不清的。
那天他又发脾气了,因为他在衣柜里发现一只小老鼠,他一时兴起就把柜里的全部衣物扔到地上,用他的脚死劲践踏,接着他又用一把锤子去锤衣柜,想把它锤破,直到看见我走进房间,他才勉强丢了锤子,沉着脸问:“你,怎么还未出成果?嗯?我已经来了这么些日子啦,可你在磨洋工!老弟,这可是不行的,请问我是来干什么的?要是我一气之下离开,事情会糟成什么样?”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那些弄脏的衣物收拾好,他袖着手,坐在一旁嘲笑我的笨拙,说我是他生平见过的最最不能干的人,简直是个残废,他算是倒霉透了,像我这样磨下去,恐怕八辈子也出不了成果,他出门的时候,还向他老婆夸了口,说我前程无量呢。末了,他对我咆哮:“你究竟要磨蹭到哪一天去?你把我当傻瓜吗?”
我无法确定他所说的成果是什么,由什么来决定,我已经在鸡蛋壳上钻出了五千个孔,正在向一万个孔奋斗,但食客从来不看一眼我的工作,每天夜里他都很早睡觉,一觉睡到大天光。在早上我们见面时他总是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戏谑地对我说:“昨天夜里又在干那种沽名钓誉的事儿吧?”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忽然醒悟过来:我的成功与否根本不是由我的工作来决定的,而是由他,这个从前的鞋匠来决定的。他不是告诉过我吗:谁也不需要的发明不成其为发明,也就是说,一项发明的成立,是根据别人的需要来决定的。没有人需要我的发明,除了食客。他是唯一的。我必得要死死地抓住他,讨好他,否则一切都不存在。虽然他表面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他一来就说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又因为他的到来,才有这么多人来关心我的事业。我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忍受了种种的痛苦与磨难。
我想把门外的那伙人请进来与食客见见面,我就对他们说了这个意思,我说有事情还是摆到桌面上来谈为好,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已经影响了我心灵的平静。比如刚才,我想读那本《道德论》就一点儿也读不下去,满耳全是他们在门外谈话的声音。与其这样躲来躲去,不如干脆大家面对面来谈,食客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这一点谁都知道的。我一讲完,他们全体就惊恐地瞪着我朝后退,一直退到了马路上。与那位权威见面?不不,他们不曾有过这种妄想,我在说些什么啊?也许这里面有种误会吧?谁认识权威?没有人认识他,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他们在外面高声说话,的确是想让声音传到权威的耳朵里,这却并不表明他们就一定要与权威见面,他们谁也不认为自己就有这个资格,他们还没有狂妄到这个程度,他们所追求的,只不过是成为我的发明的合作者,仅此而已,请我不要误解了他们的意思。
我的老婆非常激动,她挥动着双手说,她倒是的确见过了那位权威人士,可那只是无意中见到的,她和众人一样,牢牢地记得自己的身份,一点也不想利用自己特有的种种方便来抬高自己的地位。正是她,默默地退出了我的生活,给我留下无数方便之处。讲到邻居二的作风,就更让人钦佩不已了,当时他连大门也没进!还有谁能像他这般清高啊?换了别人,多多少少总要进去与权威人士拉拉关系吧?这又不是蓄意搞鬼!可他没有,真是冰清玉洁。
待我一进屋关上门,他们又拥到门口来敲得嘣嘣响,大声说话,还有一些人站在窗户下用摄影机对准了我。这时食客就冷笑着,劝我摆好姿势,做出大人物的表情来。我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食客到来之后,那本《道德论》就停留在239页再也不动了,发生的一切都在嘲弄着我的意志力,成功的日子遥遥无期。我想要躺下,可食客又说我还得加倍工作。
请注意食客所说的“工作”是另有含义的,如果认为那是指我夜间的发明可就错了,因为他说了这话后马上叫我去买一本菜谱来,认真研究烧菜的手艺。
“万一我在你这里吃不好病倒了,你可就一切都完了,我的健康可是第一要紧的大事。还有一件事,你夜里总开着灯干活,影响了我的睡眠,像你这种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家伙真是少见,准能具备我这种超人的忍耐力呢?”
我开始来钻研烹调手艺了,我收起了我心爱的《道德论》,每天读一段烹调学,然后买回各种作料来实践,我干起了厨师的行当,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实在,我也搞不明白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人家说我是发明家,可要维持这种身份,就要看我的烹调手艺如何了。当时我对这一点不是想得很通的,总以为这是暂时的屈就,只等好日子一到来,我就要抛开这种底层人干的行当,去搞我的发明。比如说,我可以去请一个厨子来接替我的工作,于是我就可以一门心思当我的发明家了。我因为暗暗怀着这样的想法,搞起烹调来显然就有些勉强,有些不耐烦,食客那双锐利的三角眼当然看见了这一切。
一天,我不慎将煎鱼烧焦了,食客一反常态并不冲我嚷嚷,只是表情冷淡地在客厅里踱步。在饭桌上,他照例吃得很多,吃完后嘴巴一抹指着门外说:“那些站在门口的捧场者,我想打发他们回家,然后我也要走了,因为你没有诚意好好干。”
首长同志,我不记得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反正都是羞人的事,最后我就对天赌咒发誓,扯住食客的袖子不放,请他留下。他答应留下来对我再观察一段。“搞好烹调,这是你一辈子的事,这就看你的决心了。我是来干什么的?告诉你,任何想出人头地的念头全是不切实际的,你不是个小孩子了。”
情形就变成了这样:我整天站在厨房里,让油烟熏红了两眼,花样翻新地做出各种菜肴,想要讨得食客的欢心。我时刻看他的眼色行事,他的每一个眼风,每一声咳嗽,甚至他的沉默,都可以使得我心花怒放或胆战心惊。白天的生活安排成了一连串的苦役,我的活总是干不完,现在别说看《道德论》,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找不到了。只要我一坐下来,他就喝斥我,说我懒懒散散,出不了成果。一到饭桌上他就尖起鼻子嗅来嗅去,用筷子在每样菜上面戳呀戳的,挑出我的种种毛病,用最刻薄的语言奚落我一通,然后将所有的菜吃光,站起身来对我说,要是在家里的话,他才不吃这种比猪食好不了多少的东西,莫非他是个掏粪工,或者修鞋匠?真岂有此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成果,他现在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可能他还是离开的好。旧戏重演,我又扯住他赌咒发誓,保证在短期内“出成果”。结果当然是他又没走,只是对我更加苛刻了。
门外的那伙子人并不甘于守候,他们终于进来了。那是在半夜,当我工作正起劲的时候,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我连忙藏好东西去开门。他们冲了进来,三三两两地高谈阔论,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还跑进小房间想去翻食客的箱子。我吓得脸都白了,怒叫着扑上去推开那个动手的人,我心里十分恐惧,生怕他们查出食客就是从前的鞋匠,我认定这是与我性命攸关的事。想翻箱子的小伙子疑惑地站在一旁,忽然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我明白了,那里面是那位权威带来的文件!”说着又要去揭箱盖。我又气又怕,干脆全身伏在箱子上,威胁说如果他们再不离开我就要杀人了,我还掏出把水果刀晃了几下。他们跑开了,看见我老婆正在怒斥那个小伙,还给了他一个耳光。
被打的小伙往后一仰,正好倒在邻居二身上,邻居二用低沉有力的喉音说道:“同志们!肃静!万一吵醒了那位尊敬的先生怎么办?我要说,在这个屋子里,我是最有发言权的,我与A君情同手足,不是吗?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我们谈论事业、理想、荣誉、人格……反正都是些高尚的话题!喂,请大家不要这样轻浮,让我们坐下来,猜一猜那只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吧,权威人士的宗旨是决定一切的。我是多么怀念我与A君的那些好日子!”
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各人都急着说出自己的猜测,有人说箱子里是秘密文件,有人说是发明资料,有人说是工业部赠送的机器人,还有人说是“天才测试仪”,还有人说是权威人士的档案资料,说法无奇不有,而且越扯想象力越丰富,越荒唐,到后来又扯到太空人呀,飞碟呀,黑帮呀这类事情上去了,讲到可怕之处人人都流出冷汗来。在深夜,这类联想真让人毛发竖立,大家的眼珠一致死盯住那只破皮箱,设想着当盖子砰地一声自动打开,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虽然胆怯,但没有一个人愿意首先离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权利,又怕别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畏怯,就故意高声谈笑,专拣可怕的东西来打比喻,想借此吓退别人,好自己一个人留下来。至于为什么目的一定要留下,他们自己也是很含糊的,只不过是抱定了一种想法就要坚持走到底吧。他们就紧张而兴奋地坐下去,直到鸡叫三遍,晨曦微现才猛醒过来,泡肿着双眼来与我告别,说起这神奇的一夜给他们的收获是如何大,有了这一夜,他们的生活再也不会空虚无聊了,当然他们第二天夜里还要来的。
首长同志,发明是搞不成了,我成了这些妄想狂的牺牲品,他们夜夜都来,兴趣越来越浓,说话越来越放肆,每次都是谈论不休,强行将自己的生活与我联系起来,然后站在一个角度对我加以批判,说我根本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只不过是某个大人物的影子,幸亏大人物的到来,才给我带来了一切荣誉,他们还贬低我的能力,说我虚度光阴,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早知我这么不争气,他们何苦要来与我合作等等。不久邻居一、邻居二几个人就猖狂起来,他们以我的亲密朋友的身份说话,旧事重提,含蓄地说起从前那一幕幕丑剧,言下之意无非是告诉别人他们一贯正确,而我一贯无能,做假,又不听劝告。我一明白他们几个的意思就发火了。今非昔比,难道我还是他们网里的鱼?我举起一把椅子去砸邻居一,老头像泥鳅一样灵活地往桌子下一钻,我砸了个空,时髦的同行跳起来惊呼道:“多么粗鄙啊!多么下流啊!殴打老人!请观察一下这个人的衣着与风度吧,幸亏那位尊敬的权威人士不在,太可怕了!”每一次,这伙人总对我这种对立情绪感到不解,一致地摇头道:“没有我们,他能干出什么来呢?他又不是外星人!和我们一样土生土长嘛。可敬的权威人士不曾教导他明白这一点吗?”
我的宝贵的夜间就在这种无聊的闹腾之中消磨。食客显然对这一无所知,他照旧睡得很死,早上起来,那伙人早就走掉了。每逢我要开口告诉他我夜间的烦恼,他就不客气地打断我,说谁没烦人的事呀,真是小题大作,就说他自己吧,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还得强打精神,为别人的荣誉默默无闻地工作,并且一辈子绝无出头的希望,不要说烦恼,就是想到这一点都足够让人神经错乱了。
“我看得出,你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他肯定地说。
“你的症结,总是在于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他又说,“你把全部心思放在烹调以外的事上,用一种藐视的态度对待我。”
过了几天,他忽又告诉我说:“夜间的聚会很有意思呀!你以为我没听见?据我看,哪怕最劣等的庸人也可以成为你的教师,你有一种顽固的倾向,满脑子自以为是。”
箱子里的东西终于暴露了,这是在我打瞌睡的一刹那间发生的。白天里,食客抱怨我的莱汤做得不好,对我百般讽刺,数落个没完。我因为夜间不能睡觉,疲惫不堪,就在他的说话声中伏在桌上睡着了。没想到这下可激怒了他,他就端起一盆子汤朝我头顶浇下,弄得我像条落水狗。整个下午我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别说睡觉,连眼都没闭一下。食客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冲过去提起破皮箱,摆开架式作出立即要离开的样子,将我的衣裤鞋袜脱在地上,系上他来时系的那两块布片,“嘿嘿”地冲我怪笑,可又并不开门离去。一会儿他又放下皮箱,冲我恶骂几句。他还将我那本《道德论》找了出来,当我的面撕成碎片,说就是这该死的异端邪说搞得我走火入魔的,他宣称自己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走,只不过是尽义务罢了。这个义务,他就是不尽也是完全可以的,他是看在我的亲戚的面子上才在这里受苦的。当天夜里,在那群人的吵闹声中,我头一歪,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大事不好,他们已打开食客的皮箱,将那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桌上,将鼻尖凑在那些破鞋子和修鞋工具上仔细观察,然后又大呼小叫,像发现了新大陆。
“原来这样!”邻居二敲着桌面说,“多么令人感动啊。让我们来设想这样一个画面:寒风中,孤独的他敲打着鞋底,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啊,同志们,辛酸的泪水从我脸上流下啦,经过了何等艰难的岁月,吃过了多少苦头,我们的权威诞生了。我们这些庸人,包括A君在内,谁个又敢不对他俯首帖耳?在如此的伟大面前,谁还敢露出丝毫的骄傲?原来这样!”
那天夜间,关于食客的身世,他们编出了无数个故事,并为此陶醉万分。现列举邻居一的瞎眼老婆的故事如下:
“诸位同志们,生动敏锐的感觉正是我这种瞎眼人的专利,我的感觉正穿透时间与空间,使历史得以再现。这位躺在那边房里的权威有一个贫寒的身世,他本人,虽则有着卓越的才能和与众不同的大脑结构,可绝不是一步登天达到今日的地位的。他诞生于一个破茅棚子里面,那茅棚子里还养着两头猪,权威就在猪的叫声中呱呱落地。他的父母,是勤劳克己的乡下人,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双亲靠着自己坚定的信念和超人的毅力坚持自学,通读了各方面的有用书籍,这一切正好为小权威的成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位可爱的男孩生着一双富于探索的眼睛,踏入社会之后,他干起了修鞋的行当,地点是在离此处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他忍受着各种各样的不公正待遇,怀着一颗无限的爱心,一面广交朋友,一面努力学习,从生活中汲取丰富的营养,这种底层的生活大约持续了十年。有一天,一个政府代表团路过此地,当中的一位白发老者一眼就发现了他那不同凡响的举止风度,以及平易近人的朴素作风,还有深藏不露的追求精神。那位老者又细致地调查了周围群众对他的反映,包括那些反对过他的人,最后,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老者和权威一同坐着小汽车离开了小镇。过了许久,小镇的人们才得知权威高升的消息,他的朋友一个个欢欣鼓舞,他的反对者则羞愧万分。可叹的是他的双亲没有等到好日子,他们在贫困潦倒中双双过世。他们的儿子的成功其实也就是他们的成功,只是他们再也看不到了。多年之后,权威来到我们这个城市,以他一贯的好心肠和宽大的胸怀,在他洞察了我们的A君的处境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帮他一把了。他乔装打扮成一位穷人,寄居在我们的朋友家中。他保持着自己谦虚谨慎的好作风,深居简出,埋名隐姓,一心一意干着浇花人的工作,不要任何报酬。喂,诸位同志们,我听说我们的朋友A君最近出了一点小小的毛病,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生出许多不耐烦的情绪来了。常言道:身在福中不知福,A君他,到底打算这一辈子干什么呢?怎么能够对自己的前途采取一种如此儿戏的态度呢?何况这中间还包含了我们大伙的前途。假如一个人如此的敷衍,没有责任心,那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诸位,别看我眼瞎了,对于我们的朋友A君的每一点滴思想变化,我都是有充分感觉的,我的这种缺陷反而帮了我的大忙。我不能容忍A君这种与真理背道而驰的行为,我要说,伺候好那位大人物,是他,也是我们全体的前途所在。当一位大人物屈尊来到我们本地时,我们不可能不闻不问,那个有幸被大人物选中来作试验的人也不能仗势欺人。我的故事完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还有一些人的故事更不像话,在此复述起来十分难堪。比如其中一个鱼贩子提到我也许用手枪威逼了他们所谓的大人物,不然大人物为什么至今躲在房里不曾出来接见群众,要知道他也是从下层老百姓奋斗出来的呀!我就提醒他们说是他们不要见他,我提议过要他们与他面谈的。
“提议?这种形式是能够允许的吗?提议!得了吧,谁要你来提议的?收起你的提议见鬼去吧!”他们说。
于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只好去开食客的门,想把他叫出来。可这伙人又冲上来拖住我,说他们可不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随便就去打扰一个大人物,他们宁愿自己咬紧牙关吃苦也不愿去麻烦这位受人尊敬的人,他们是把他当作偶像来崇拜的,不像有些人躺在荣誉上睡大觉。他们要求我的仅仅是收起我的手枪,以便大人物自自然然地完成对他们的接见,像我刚才这种做法正是对他们大家的威胁。
尊敬的首长同志,说到这里,您一定已经看出了我周围的人对于我那种骨子里的鄙薄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好多年以前,我虽不大与人来往,但一贯以为,我多少总还是受人尊重的,谁料到事情的内幕竟是这样呢?我一生中从不曾有意做坏事,也不曾硬出风头,由于我的运气,也由于我的才能(我毕竟是有那么一点才能的吧?)我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这件事是一清二白的。但我的这些邻居熟人们不这么看,他们认定这里头必定有一种诡计,他们从不承认任何人的才能,只除了那个未曾谋面的想象中的食客。我能想得出,每当出现一个在他们之上的人,他们就异口同声地说:“哦,原来是他,我们早说过,他的确不错,不过这都是由于我们他才有今天这个出头之日的,我们是了不起的,既宽大又慈悲,善解人意,要没我们做背景,他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举足轻重,决定一切。这个A君,有一种钻营的、捣鬼的天分,他的确出入头地了!有权威人士寄住在他家里为证。可是我们呢?我们就不重要了吗?等着瞧好了。”
首长同志,假如您认为我可以撇开这些个人,您就错了。他们不仅要与我朝夕相处,还要控制我的一举一动。且不说我是否能够撇开他们,就假设我果真撇开了他们吧,这里又来了那个老问题:谁需要我的发明?您可以这样回答:有食客需要呢,他亲口说过。可食客是准派来的?叫做桃子的彪形大汉。谁把我送到桃子那里去的?这伙人。桃子既能派来食客,在某种情形下也能将他叫走,这是明摆的事实。若食客走了,我的发明就不存在了。所以说,我不仅不能得罪这伙人,还要曲意奉承、百般敷衍。如果不想这样干,我的发明就成为我个人的怪癖,除了处处使人厌恶之外,搞不搞得下去也是个问题。例如我通夜开灯影响了邻居,他们就会来剪断我的电线,或叫小孩来砸烂我的玻璃什么的。不,我的发明是国家工业部承认了的,我怎么能让它变为我个人的怪癖呢?怎么能眼看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呢?
一天中午,我做了一个很好的菜,食谱上叫做“香酥肥鸭”,我像疯子一样忙了一上午,还被刀子划破了大拇指。与此同时,食客坐在桌旁用他的笔记本匆匆地记录着什么,若有所思,神情严峻。
饱餐一顿之后,他打着饱嗝,变得睡眼矇胧。
“喂,”他说,“时候到了,请看这个餐桌,这个奇妙的造型,这一平方米左右的桌面,正是你的用武之地,我暗暗地怀着欣喜,朋友,你要站上去,既不能歪向两边,也不能跳下来。这就开始吧!”
我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爬上桌子,站到了残羹剩菜中间,茫然不知所措。
“请你用一条腿做金鸡独立的姿势。”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请他再重复一遍,可是他暴跳如雷了,我从未见过他是如此凶暴。
“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呆鹅!”他瞌睡全无,指着我的鼻梁骂道:“你以为你的发明值几个钱?告诉你:没有我,它们狗屁不值!准需要你的发明?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这种需要是很暧昧的,你还没有看出是怎么回事吗?莫非我真需要——见你的鬼!我是来干什么的?像我这样一个自尊自爱的大人物?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明白真正的发明是怎么回事。我这就叫你明白。”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找到一把鸡毛帚,然后扑上来用鸡毛帚下死劲抽打我的两腿。
抽到第八下时,我凄厉地怪叫一声,喊道,“我明白了!”并哆哆嗦嗦地缩起了一条腿。
“好了,”食客扔掉鸡毛帚躺进沙发,重又变得睡眼矇咙,嘴里咕噜道:“好,这就是发明,你应该照这样站立半小时,这是第一回,这就叫发明。”
我不想描述那半小时内我的感受。我这是怎么啦?首长同志,您看,我真是丢人,一个人活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天从桌子上下来,我的腿像被打断了似的一拐一瘸,我毕竟是一个中年人了啊。我想冲着在沙发上打呼噜的食客大吼一声,叫他滚蛋,又想将那一箱子鸡蛋壳踩碎,扔出去,还想找门外守候的那伙人打架,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果当然是都没实行,却瘸着腿收拾起碗筷来。我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自宽自解。这件事算不了什么,我站在桌子上的那一幕丑剧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当时门关得紧紧的,屋内只有我和食客两人,就算我当时形象恶劣,旁人并没看见,何况这事已过去了,这个小插曲,日子久了,连食客也会忘掉的,真的,这算不了什么。当我将桌子收拾完毕时,心情已经好转了。我甚至用口哨吹了一支歌子。这时食客醒了,用一种阴险的眼光扫了我一下。
我心中一凉。
首长同志,正是这样,丑剧没有结束,却变成家常便饭了。食客命令我每天中午在餐桌上站立半小时,后又增加到一小时,他并且说还要继续增加,场地也要改变,等我在房子里操练好了以后,就要到门外一个果皮箱上面去表演给人看,看的人越多我就越有希望,他一边告诉我这些一边在他的笔记本上抄抄写写的,他正在搞一个我今后的训练方案,他可没有闲着!
“你干吗把门关得那么紧?”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正是这样,人人都想保护自己的形象,你也不例外,其实有些事是躲不开的。你以为做好菜给我吃就能收买我吗?做菜,是你的本职工作,可你并不能借此收买我,我这种人是收买不了的,没有谁能像我这样无所顾忌。想想看,我抛弃家庭,提起一皮箱文件就来了,你不觉得这非同寻常吗?”
去门外果皮箱上表演的前一天,我的思想激烈地斗争了一整天,我为自己的表演找出种种理由,又逐一推翻这些理由。
像我这样一个有一定地位的中年汉子,究竟有什么必要像一只公鸡一样独立在一只肮脏的果皮箱上面呢?我没别的更好的事要干了吗?我身体并不好,动作也不太灵活,要是当众一跤摔下来,那动作肯定不怎么优美。但这一举动又绝不仅仅是迎合某人的突发奇想,这里面有深奥得多的道理。不错,我可以在鸡蛋壳上搞发明,在从前,这倒的确是个已经成立的事实。现在呢,现在变了,我的工作算不算一项发明,曾经由我的菜做得如何来决定过,今天,又是由我是否能在果皮箱上独立来决定了。世事如一团乱麻,却又有它铁一般的规律。什么是必要的,什么又是不必要的,谁说得清?如果我明天不想去果皮箱上面搞金鸡独立,我就只有放弃我心爱的发明,洗手不干,这就是面前这个冷酷的人告诉我的真理,他从不怜惜我。
傍晚出门时我被邻居和不相识的人们包围了,他们表现出对我明天将要搞的把戏有极大的兴趣,提出种种问题问个不停。大家都说真没想到,原来我的发明就是这么回事,过去他们一直弄不懂,不知道国家工业部为什么要给我颁奖,也不知道我在鸡蛋壳上搞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以致出了这么大个名,通过从门缝里透出来的消息,他们才清楚,原来什么鸡蛋壳鸭蛋壳,全是我设下的骗局,放出风来转移众人目标的,我的真功夫原来在这里:用一条腿独立表演的绝招。我隐瞒了这么久,弄得大家都失去信心了,要是早表演给人看,这些年我也不至于门庭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了,肯定我已有了大批崇拜者了。我这个人就是过于保守,不开朗,这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邻居一本来一直站在报刊亭底下,这会儿推开众人挤进来,搂着我的肩膀说:“A君的功夫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我早领教过了。我曾独自一人去找他打架,反复研究了他的招式。不管怎么说,A君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一个人成名靠的是机缘。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这种发明一直处在原始低级阶段,可是忽然,权威来了,一切处在蒙昧中的都发生了飞跃。我们今天得以日日守候于门外,正是由于这个偶然的机遇。我们大家,全都由于这个意外的机遇改变了我们个人的命运。”
首长同志,您不会认为我应该当众发表声明说,我什么招式也没有吧?这就等于宣布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发明家,只是个牛皮客,社会垃圾,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很清楚,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心里把自己看作发明家,而不是垃圾。我就默认了大家对我的看法。
我的老婆因此高兴起来了,她说是她把我从歧路上拉回来的。想想从前她经历了那么多近乎绝望的日子,眼睁睁看着我虚度光阴,浪费才华,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这才是正路,光明大道,她的思想工作总算起作用了。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搬回来住的,等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因为我从来离不了她的指点,就像婴孩一样需要她。现在她搬出去住在表姐家,决不是说她就不管我的事了,她还是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陷入困境,她就像保姆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就说明天吧,当我在果皮箱上进行那种高级的升华时,她一一定要站在我的脚底给我助威,这将给我极大的信心,顺利完成发明的壮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这种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产生的。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起到这个作用,邻居一不行,邻居一的瞎眼婆子不行,邻居二,虽说是她的亲密的同志,也不能起这个作用,只有她本人有这个能耐,因为她不仅是我生活上的伴侣,主要的是我精神上的伴侣。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正是她想出的高招,也许没人相信这点,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是好出风头的女人,邻居二早就洞悉了她这个特点,所以才会三番五次地说,她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与我的关系之中。她从家里搬出去的举动只能说是加强了与我的精神联系,现在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离我更近!
那天傍晚我去了食杂店、粮店、菜店,我走到什么地方这伙人就跟到什么地方,前呼后拥,把我当作大人物。快到家的时候,他们把我举上头顶,送进屋里。我生平第一次领受到人们如此的尊敬,的确是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不过当我一意识到他们这样做的原因,立刻又满怀沮丧了。我知道在明天,或另一个日子,他们又会由衷地将我唤作什么东西。于一瞬间,反抗的恶魔从我心底钻了出来,我不去果皮箱上金鸡独立又会怎么样?天会塌下来吗?要是从一开始,当这个胯间吊两块裆布的家伙钻进来的那一天,我就强行将他赶出门外,永不理睬,其结果也不过是我仍旧落入我老婆和邻居二之流的圈套,那也不见得就比到果皮箱上面去金鸡独立更猥琐、更难堪。就因为他一进门就不三不四地对我提起我的所谓发明,我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过去了,想起来真恶心,可又是事实。回忆我的大半生,就如一条灰不溜丢的狭长胡同,如果说在那迷蒙的前方有过什么发光的东西的话,那发光体无非就是导致我变成摇尾乞怜的小狗的所在,这是铁的规律,摇尾乞怜可以称之为条件反射。退回去并非不可能,但偶尔回首,身后空荡无物,我注定了是一条要向那迷雾中的发光体飞奔的丧家犬,虽然有时也步履维艰。我不能不承认,自从这个奇怪的鞋匠住进我家里以来,那令人为之一振的火光就不时在我的前方招摇了。可是我就不能甩开了他,开始我独自的追求吗?我应该肯定自己,就是说,没有他,没有他关在卧室里设想出来的金鸡独立的怪招,我照样能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做一个能够从事发明创造的杰出的家伙。正是这样,明天早上,当他从卧室里踱出来时,我就要用低沉的语调告诉他,请他离开这个家,因为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从今以后,我要克服自身的软弱,独自走完人生的小胡同。我不是厨师,也不是杂技演员,这两项工作都与我的形象不相称,我是个有理想的发明家。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对着镜子,将我要说的话练习了几遍,弄得十分兴奋,周身燥热。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行动。夜渐深,一种怪异的寂静包围了我,电灯还亮着,熟悉的家具摆设全部飘浮起来,使人胆寒,墙壁又白得让我发怵。今天夜里,他们不来了吗?抛下我了吗?这可是几个月以来的头一次。什么使得他们对我不感兴趣了?就在刚才,他们还叫我“大人物”呢!何等狂热!谁会知道我本人在这一瞬间内心的微妙转化?他们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吗?
我神情麻木地踱到门外,眼前一片空旷和灰白,地上的人和物体全消失了,我的住宅也从身背后悄然隐去,只有月亮在云彩的背后发出暧昧幽暗的微光,我低头细细寻找,但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伸出手来摸自己的脸,也摸不到实体,一种恐慌当即袭来,趁着记忆还在,我急急忙忙从脑子里搜寻出一个名字:邻居二。我向空中喊出这个名字,但我听不到我喊的声音,一切都消失在虚空中,就这样轻易地化为了乌有。“我搞过发明。”这一次我没有说出声,而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句子,然而句子也很快就凝结了,凝结之后又消失了。我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当然这脑子究竟存不存在也是很暧昧的,也许那似有似无的月亮可以作证,也许谁也不来作证,谁会相信一个没有躯干的大脑?
首长同志,您没有打瞌睡吧?请您用点茶,再振作一下,我马上要说到紧要关头了,您别皱眉,当然我不是讲梦话,一切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不是一个喜好夸大事实的人。好了,那天夜里的事是如何结尾的呢?让我想一想,是这样的:当我快要化为乌有的关头,食客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将我打回了我的卧室,现在那根棍子还放在我家门背后,以防不测之用。我记得那一棍似乎是兜头打下来的,我至今奇怪我的头盖骨怎么没有四分五裂。是的,天将黎明之时,我回来了,食客当即宣布,他对我这种表现深感失望,因为我是如此的轻薄,好大喜功,性情浮躁。他说:“一个对自己的同胞和生长的土地毫无兴趣,或者有兴趣但缺乏耐心的人,当不了真正的发明家。时至今日,我仍不能确定你是否是一段当发明家的料子,我必定要推迟时间,继续观察你今后的具体表现。”他又补充说,即使昨夜我的举动只属于一刹那间的反常,并无实质性的效果,他也不能原谅,因为我在思想上背叛了他,哪怕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会逼得他离家出走。幸亏他找到这根木棒,用尽全身气力对我当头一击,将我打了回来,不然此刻他也就不在这个屋子里了。就是现在,我已经回到家里,如果我还不服气,要继续昨夜的勾当,我尽管去搞好了,他也将随之出门远行,他要及时纠正他最初判断上的错误。他背靠房门,讥讽地瞧着我,一派“稳坐钓鱼台”的神气。真见鬼,昨夜的那一闷棍把我打回了原地,我感觉自己又不能动弹了。我对自己大大地不满,甚至憎恨起来。我居然又十分地怀念起每晚来的那帮人了。我觉得,没有他们,我只不过是个木偶,成天搞些怪动作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而那些轻飘飘的动作毫无意义。如果我能够为需要我的同胞搞一项发明创造,即使那发明的内容不过是站在果皮箱上表演金鸡独立,也是我日夜渴望的事啊。我能干些什么?我能够、唯一能够的是与大家同生死,共存亡。
食客冷冷地笑着。于是我佝偻着背,去厨房忙早餐去了。我已届中年,眼睛近视,手脚也不大灵便,每天仍在这弥漫着油烟的小天地里忙忙碌碌,还不时受到斥责和辱骂,这就是一个发明家的命运吗?别的发明家是怎么回事?是否像通常所说的那样灿烂辉煌?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很可能我的发明一钱不值,被人遗忘,我今天所干的一切等于零,或不过是些下贱的粗活,说出来也等于没说。即使这样,我还得走下去,我离了这些人是会活不成了,紧紧地跟上道路前方的发光体才是我生活的宗旨。
当傍晚来临时,我已经是十分地渴望那种熟悉的喧闹,渴望房门被“砰!”地一声踢开,一群人涌进来,做出种种横蛮无礼的举动,而我在那喧闹中昏昏欲睡,不停地做梦,不停地被骚扰。现在我又认定这一切正是我所求的,仅此而已。
可是他们没有来。
站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的计划就此告吹,食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我也不敢提,因为我对自己在那件事上的能耐也是怀疑的。首长同志,我觉得我的叙述有些不对头了。我按时间的顺序像报流水账一样和您说了大半天,这中间恐怕有些问题。对,从这中间正是可以看出我的一种企图,一种努力,这就是我想把在我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讲出一个来龙去脉,我想把我这乱昏昏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当我讲了这大半天之后,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用这种方法不可能。我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呢?除了饶舌还是饶舌。回忆从前,当我老婆和邻居们把我拉入他们的圈套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企图,也曾想作出某种努力,结果是无济于事,反而落进一个更大的圈套,当然我落进去之后又鬼使神差般地呆在里面,再也不想出来了。看来我应该放弃我的努力和企图,从一些另外的方面入手,可能这样做更有助于我达到这次谈话的目的。下面我将采取自己向自己提问的方式,我相信每一个问题的解答,都会有声有色地增加这次汇报的分量,从而使您对我形成一个明确的、整体上的看法,“整体”二字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等我想一想,我将从什么地方开始?怎样开始才有利?我马上开始,此刻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发明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回答之前,我要提到我曾和食客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强调说,我的发明只能暂且从他进屋的那一天算起,在那以前我的胡闹算不了发明。当他在那个历史性的时刻进了屋,提到我的发明,发明就真正成其为发明了。在这以前,尽管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也不能说明问题。工业部并未像他这样来到我家里,与我共同生活,怎么能断定他们是否需要我的发明?据我自己说,他们也从未看见过我搞发明,从未询问过它是怎么回事。全部过程不过是我有一天将我的鸡蛋壳给一个同事看,那同事略微瞟了一眼装蛋壳的纸盒,盖子也没去揭,就将盒子交给他的一个在工业部的朋友,隔了几天,发明证书就寄到了我家,同时,我的名字上了很多报纸,被称为“空前绝后”,再隔了一段时间,就没人提这件事了。只有当他介入我的生活之后,我的发明才第一次对另一个人来说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难道不是他每时每刻在过问我的工作并加以指导?难道不是他始终在暗地里操纵,将我的工作纳入正常的渠道?他坐在我家,吃着猪狗般的饭食,将自己的全部精力贡献于我的发明,把我的发明当成他的命根子,这样的机运,我这一辈子是再也遇不到了。我当然完全赞同食客的看法,在我的一生中,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注重我的发明。他几乎时刻都要提醒我,鞭策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作为发明家的重大责任。在赞同过后,我心底那层对他的隔膜终未除掉,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层:既然一个人的发明必须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那么这位食客同志,是否需要我的发明?不错,他每天提到它,议论它,可他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的工作?他仅有一次评价过我的成果,在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称我的发明为“狗屎”。他之所以要不停地提到我的发明,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更好地奴役我,控制我。他把做饭洗衣之类的佣人工作与发明混为一谈,还要我上果皮箱金鸡独立,我明知这是他的强盗逻辑,实行起来就变成我与他之间的一场游戏,但只要我运用理智来进行反抗,马上发觉自己寸步难行。多少次,我鼓起勇气向食客提出疑问,结果总是他板起脸来大骂我“狂妄”。
服服帖帖地按照食客的意见将我发明开始的时间确定为他进屋的那一天,无疑是我所不愿意的,那就意味着将我二十多年的努力一笔勾销,意味着我在他到来之前一钱不值,我怎么能受得了?在他来以前,我不是已经成名了吗?有证书和报纸为证,证书和报纸上的文章证明了我的发明是为人所需要的。食客是条狡猾的毒蛇,他似乎早就意料到我会拿出什么武器来。他反复强调说,证书和报纸什么也不能说明,那是上级和群众的一次错误,他们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那个人刚好和我同名同姓,这种错误是时常发生的。如果我不相信,我尽可以随便找个人来询问,看他是否真正需要我的发明,哪怕我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我的观点也将成立。讲到他个人,他绝不是凭报纸上的宣传认识我的发明的,报纸只起了一个媒介作用,他是由第六感觉感到的。
果然,我费尽心机搜寻我的记忆,实在想不出有谁真正需要我的发明。一般人提都不再提,个别人在谈话中有时提到它,但这个它不是指发明本身,而是指证书和报纸上的文章,他们对发明本身是模糊不清的,如果我硬要强迫他们感兴趣,他们就说我“疯了”。将我的成果送到工业部的朋友可说是最理解我的了,我在这里摘录一小段话,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看待发明一事:
“你交给我的那只盒子我已送到工业部的一个要人手中,我会牢牢地记住你的托付。我已经跟要人说了,这只盒子里的东西是一位科学工作者三十年努力奋斗的成果,他一定会非常重视的,因为目前是一个科学吃香的时代。老弟,你赶上了好运。我这个人,最最佩服有才华的、坚持不懈的人,从坚持不懈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你非同寻常。喂,我问你,昨天有人告诉我那盒子里装的是一条干鲤鱼,这是怎么回事?我一时疏忽忘了打开看一下了。你告诉我那里面是怎么回事,不然那位要人问起来,我一无所知,要闹笑话的。”
贴心的朋友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食客到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是否事情起了本质上的变化呢?他强调他需要我的发明,强调一项发明的存在是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这就是全部。现在由我对这“需要”二字钻起牛角尖来了:是真需要还是假需要?为什么需要?这里面真是复杂万分。首长同志,现在我要对自己作出答复了,我打算将我开始搞发明的时间定在我出生的那天至见上帝的那天之间,虽然仍然模糊不清,但毕竟有了一个规定。也就是说,那灿烂的一瞬是以我本人的生存为前提的,也就是以“我是一个发明家”这个铁的定义为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就万事通达了,余下来的问题就只是为本人的发明的成立找出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了,这种理由总是找得到的,不论食客和广大人民群众怎样看,发明家总之是发明家,不是老百姓,不然怎么会持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不然食客怎么会偏住进我家里来?还有每天夜里冲进客厅里来吵闹的这些人,全都是围着那个前提打转转,就像群星绕着太阳转。
食客的话虽有一定道理,可他将全部功劳据为已有也是不对的。如果在他到来之前我毫无建树,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他怎么会独独跑到我家里来落户?在他进屋的那一天,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将我的发明称之为“发明”了,现在他又要否定这一点,这是他的自相矛盾之处,也可能他患有健忘症。我并不打算利用他的弱点,也不打算冒充“超人”,我只是想让自己心里踏实一点,有信心一点,抬高自己或把自己说得过于低贱都是不符合我的本性的。我作出这个含糊的规定,其目的是想使自己头脑清醒,奋发向上,每前进一步都能得到内心的肯定,从不离开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哪怕那目标有很大的虚幻性。说到底,我作出这个规定食客也不会反对,我这个规定与他的规定一点也不相冲突,他可以任意解释,因为实在,他也从未深究过“发明”一词的内涵,他从骨子里不愿别人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只想虚晃一枪,含糊地绕过这件事,然后过渡到烹调之类的事情上去,将他个人的异想天开大肆发挥。我老婆和邻居一、二之流会不会反对呢?照我看来,这群寄生虫才不会花一分钟动脑子来想这类问题呢,这对他们是种酷刑。他们可以在半夜来我家胡闹,连续不断,不畏疲劳,他们干这种事有丰富的经验和纯熟的技巧,每一个人都能充分地发挥自身的智慧和才干、体力。可是只要有那么一次,有人不合时宜地问他们一个问题,他们就要全体生病了,头晕了,不再登门了。不光生病头晕,还要记恨、猜疑、决心报复。我早已从与他们的交往中得出了深切的体会,我的原则是不闻不问,让他们高高兴兴,心醉神迷,有的时候还要故意挑逗他们,提起他们的情绪。比如一天夜里,正当这群人显出一丝儿疲劳之际,本人如猫儿般跳上圆桌,高呼:“请听,权威的心脏是怎样地以同一节奏与我们大家一起跳动啊!”于是大家重又振奋,欣喜若狂。我这一招运用过多次,可谓屡试不爽。看来以上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一旦公布出来,他们只会没来由地欣喜,很快恢复已经停止了一向的胡闹,重新成为我的好同志,现在所有的障碍全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时间问题,一旦瓜熟蒂落,我就要将答案公之于众,这于个人于集体都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从此以后,所有那些不合时宜的努力与企图都成了多余的事,我只管昂头向前迈步就是,食客可与我携手同行,芸芸众生紧跟在我的身后,道路日渐宽阔。
首长同志,我想在这里就此打住算了,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向自己提问这种形式过于古老,缺乏新意,而且容易出现重复现象了。重复是一个人的致命伤,我已经从我过去每天夜里的工作中证实了它。我在鸡蛋壳上钻孔,每天必得创新,比如今天钻出一朵梅花的图案,明天就得钻出一条牛的心脏或胃,一定要有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我才能心安理得。不然我就只能用少吃一顿饭或一睡几天不醒等恶劣行径来对自身施加惩罚。其结果是身体日渐衰弱,最后只好暂停工作。休息一段之后,东山再起,这一次对自己要求更严,非得要脑子里面空空如也才来动手,动手工作起来后还得不断怀疑,否定自己的一切成就。比如有一回我紧张不断地工作了一夜,直到黎明的钟声敲碎了我的遐想,我睁开眼,发现了工作中出现的某种雷同,于是敲碎蛋壳,发狂地跑出了屋子。首长同志,我不是要标榜自己,完全避免重复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事。我只能训练自己的手,让它充分舒展,时而僵硬时而柔软,让它兴之所至,在那道具上刺出我意想不到的古怪图案,既不是梅花也不是牛的内脏,而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如果连我自己都看不清,那就是成功了。重要的是舒展,同时对自己的工作半心半意。举个例子说,在工作的同时用一个动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个动作可以是嗑瓜子,也可以是搔自己的脚板心,反正要达到心不在焉的效果,越是一心二用你的工作的成就就越高。我发现很多同行,他们干了一辈子的发明仍不过是个庸才,就是由于他们过于聚精会神。这倒不是一种方法问题,而是一种生活态度,对生活的态度也要归结到一个人的天分上去。我这个人生来心不在焉,所以才取得显著的成就,旁人想学也学不成。哈,我似乎有点自高自大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一只猴子,我想说的是:一个人想学一只猴子那样生活,是学不会的,当然像猴子般生活也实在没什么好骄傲的。
我刚才说我要换一种方式,我这就用讲故事的方式来叙述我的观点和经历,我将使用一个第三人称“他”,这会带来很多方便。我这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