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 二
前言
他是一个发明家。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工艺。他已届中年,前程远大。他的发明得到了工业部的承认。
正文一
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得知:原来他的发明是无人需要的,大彻大悟不是突如其来,而是像被追击的兔子一样,一步一步被逼到那上面去的,“事实”便是持枪的猎人。
起先那些年头是在混沌和自足中过去,他自认为与外界融为一体,每逢他在自己家里吃下一个包子,他就欢欣鼓舞地认为这一举动是与人类的进步紧密相联的,为此他可以通宵达旦地兴奋,制定发明的计划。有一天,邻家的顽童用足球打碎了他家一块窗玻璃,他立刻认为这是蓄意的破坏,认为有人在日夜监视他的工作,于是休息三天。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混沌的好处便是使人思路清楚,消除盲目。奋发有为的岁月一直持续到他进入“现实”。现实指的是他与他的老婆、邻居们、同事们的关系,这些关系形成一个复杂结实的网,所谓持枪的猎人就是指他们。自从进入现实之后,他就成了兔子,持枪者反复逗弄,折磨他,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忽然有一天又引来唤作食客的汉子。食客将真相告诉他:无人需要他的发明。同时又留下一线生机:出路乃在于降低理想和人格,当一名做粗活的佣人,剔除任何不切实际、不甘心的妄想,以获得他本人的首肯。他对食客的感情是极其矛盾的:他既仇恨他又不得不彻底依靠他,因为他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灵魂,他的发明赖以存在的最后前提,反对他就是否认自身的价值。总之他完了,最后俘获他的猎人是一名鞋匠。
现在他的世界观有了很大的改变,但这种斗争仍将持续下去,他还在反抗食客的专制。
不久前有一位老翁钻进他屋里来,顺手抓走了两个蛋壳,在门口与他相遇。让我们听听以下的对白:
他(心存侥幸地紧盯老翁抓蛋壳的手):为什么你对它们如此重视?
老翁(有点耳背):什么!?
他:你手里的东西。
老翁(暴怒):啊!你认为我是个贼!你看错了人!我从未偷过东西,闭上你的臭嘴!
他:我没说你偷,你把它们拿去,我高兴得很。不过既然你不认为你拿的是东西,我的高兴也就成了自我欣赏。好啦,你走好啦,没人阻拦,你快走,天色已暗,外面看不清路啦。
老翁(悻悻地):你这个诡辩论者!
第二天,他略感少许忧郁,随即归于心平气和。
正文二
在此处,他要做一个关于特种工艺和金鸡独立之间的比较,然后在二者之间划上等号。
在鸡蛋壳上钻孔的特种工艺,是他的一种天才。自从他自发地迷上这种绝世的发明之后,便几十年如一日地操练着。在众人毫不理解的情况下,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他唯一的缺陷是没有将这一创举放进“现实”中去,他想在密室中完成一切,一鸣惊人。后来邻居进来了,像雾一样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占领了他的地盘,大有将他驱逐之势。从退却、固守、到全盘接纳,最后到完全被替代。
当初食客第一次向他提出要以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来代替他的特种工艺时,真使他无比愤怒,愤怒的结果是他将那几筐蛋壳踏平,成了一堆破烂。而食客一挥手,心猿意马地说道:“好。”于是他与漫长的三十年决裂,一切从头开始。
食客说道:“为什么我不再提起金鸡独立的事了呢?想来好笑,那其实是我随意想出的怪招,我还可以随意提出好些另外的建议,问题不在于提出什么,而在于一个人的承受和应变能力。从明天起,说不定我要一天来一套花招,彻底打垮你的自信心。坦白地说,一切技巧方面的努力全是可笑之至的,无穷的困惑会导致你放弃一切揣测的企图。”
食客说完这番教诲之后,划等号的时代就到来了。他把房门打开,放进人群,弄出一种飘忽不定的呼啸声。在人们不曾发觉的情况之下,新的一天迅速到来,而食客在他紧闭的卧室中大声赞叹:“好!”这种活动是与记忆无关的,每一天都得从头做起,创造出一种新鲜的愉悦感,如达不到这种效果,食客那鄙视的目光就会穿透厚厚的砖墙,致他于尴尬的境地。他在感受到这通体自由的同时觉得自己成了玩物,因为天一亮,他就必得钻进厨房。
8月23日他的老婆出现在客厅里,面色红润,略微发福。她声称自己从未离开过这个家,还声称自己是家庭的栋梁,因为正是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担任了老妈子的工作,还养育了两个儿子(均已成人)。她的最大成绩是造就了非凡的发明家。跟着老婆进屋的是打抱不平的义士邻居二,他声称目睹了这位女士在社会舆论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要声张正义,呼吁全社会都来关心这个女人的命运。为此邻居二与他有过一番短暂的冲突,最终两人又重新握手言欢,成为好同志,达成和解的契机就是划等号的观点,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在特种工艺和种种怪招之间划上了等号,还大大地为过去的单纯和迟钝感叹了一番。基于与他的依存关系,他老婆和邻居二在他家附近租了一间房公开同居了,至于为什么到如今才公开关系,这两个人有一番很雄辩的言论如下:
老婆: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姓名,第一次不被称为××的老婆,这样的快感,不是诸位感受得到的。这倒不是说我离了××就活不下去。诸位看到,我离了他反而大放异彩。在我不曾离家时,我的不同凡响的个性全部在他身上体现(他是一张白纸,我是奇异的色彩)。终于到了这一天,英雄已经真正站立起来了。造成英雄的人应该及时隐退,可功绩不可埋没,并且英雄不是完人,时刻可能犯错误,遭误解,要有人随时对他加以引导,要有人不断为他辩白,担负这种义务的我甚至比离家前更为责任重大,每时每刻面临精神崩溃的危险,可是现在毕竟好了,我有名有姓,我那宝贝丈夫也不再拘泥于呆板的形式,成了一名出色的厨师,这就是划等号的好处,化神秘为简明,人人参加发明创造,我预料我的历史使命快要完成了。不管谁嫉妒我,我都愿以自己今天的地位与他直接斢换,然后告老还乡。这位先生(指邻居二)的想法也如此,他和我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共过患难,在我丈夫还未得到全面的重视时,我们克制着各自的情感,现在我们以这种最好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情感,我们统一了步伐。
邻居二:这位女士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我是她唯一的知己,我的事业就是她和她丈夫的事业。谁都看得出,我是一个有才气,审美情趣极高的、有雄心壮志的人。“他”虽是一个人物,但不是从天而降的。他只能步步登高。登高需要有强有力的自信心,我就是他的自信心。一般人只看见现象看不见本质,总认为先有成名者后有我辈之流,这正好将我们彼此的关系颠倒了。“他”正是从我制造的氛围中诞生出来的,反过来,我又以他制造的奇迹来扩大我的氛围。在大人物住进他家以前,我就将划等号的事完成了。回忆当初,我是怎样调教过他,又是怎样毅然下决心在他家住了一段,迫使他接受我的新观念,为大人物的到来打下良好的基础。当然他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他在生活中并不重视我们的意见,只知道瞎闯,可我能放得下心吗?他的每一点成就,难道不都是我和这位女士呕心沥血加以引导而取得的?我们还常常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设置障碍,以训练他的灵活性,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觉中顺利进行,这也就是我与这位女士非要住在他家附近的原因:“他”一刻也离不开这种训练。
后记
苦难终于到头了!这个关于他的、乏味的故事,终于结束了!他,四十五岁,干巴瘦小,眼神惊恐,语调吐词含糊,关于他的那些反常的举动,我们实在无法规范。看来讲故事的形式又一次失败了。在一个人谈到自己的时候,是不可能有一种清醒的理智的,别的人,虽则对他不无兴趣,但描述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对他的描述都不会超过五句话,他是一个无法描述的人。
首长同志,您睡着了?好,我送您回家,我的汇报还根本没完呢!最多才三分之一。我有一个建议:您回家躺下之后,将电话机的听筒放在您的耳边,就这样一直放下去,不要摘下,这样,您一边睡觉我一边和您通话,这种方式对我俩来说都十分合适,如有可能,我就将这种方式运用到底,一直到我的汇报完毕。在这期间,您的生活日程不受任何干扰。您照样起床、吃饭、出门等等,只是不要挂上电话,因为那里面传递着我的心声,我需要一个传声筒。您可以将话筒搁在床头,然后干您的事去好啦,我相信,您是具有这种宽大的胸怀的,何况这对您又没有损害。从您对待我的态度来看,您正是这样一位高尚的人,您已经坐在这里倾听了四个多小时啦,这真是世上少有的奇迹。好,我这就送您回家,现在已是深夜两点,您的司机早就不耐烦了,请您一定费心记住,放好电话机的话筒,老实说,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于我要自然得多。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有时喜欢脸红什么的,我不够世故。打电话的方式避免了我的短处。再见,祝您睡个好觉,我马上打电话,您一回家就拿起听筒。
(十分钟后):喂,首长同志,您睡下了?您睡您的吧,晚安。我刚才说到关于打电话的形式问题啦,也就是,现在谈话涉及到我和您之间的关系啦。我和您之间是什么关系?上下级的关系。今晚您屈尊光临我家啦,当然,我没问您的来意,我这个人,很少问别人的来意的,您一来,我就对您讲话,最近以来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管谁来了,我都将他认作我的听众,我认为任何人都只能作为听众而来,哪怕他是我的上级。不然他来干什么呢?您有没有体会到,除了上下级的关系之外,我们之间还有一层另外的关系,这层关系很微妙,它是从您踏进家门那一刻开始的,这层关系勿需您开口讲话就成立啦。对于别人的言论,我往往置之不顾,因为我的内心太丰富了,千言万语吐不完,如果让我讲,又有人耐心听,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它一年。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也实在没必要再来开口啦。闭上嘴是最有修养的表现,就如首长同志您今晚这样,今晚我真是兴奋啊。您作为我的第三位听众来到我家,我将在心中憋了几十年的悄悄话一股脑全讲给您听啦。当然一下子是讲不完的,您得具备超人的耐心。为了谈话的顺利,我又想出了打电话这个好办法,只要您坚持不挂话筒,我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就会变成一种最为持久的关系,我预感到您是能够做到这点的。您主管着一个工业部,这令人敬畏,但在这层关系中,敬畏是不存在的,我不再把您看作首长,而是看成电话机的听筒,一个我可以对其倾诉的物件,您不会生气吧,生气也没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大概和您今晚的光临有关,您知道,您是作为第三位听众来的,您一走进客厅,我就把您当作了第三位,这事就这样发生了,也许我过于无礼,但与其欺瞒不如道出真相,真相就是您是一只听筒。首长同志,我忽然就拥有三位听众了,这都是最近相继发生的事。现在连食客在内,有四位好同志需要我的发明了,他们各自都以独特的方式体现我的需要,例如您以听电话的方式,食客以培养训练厨师技巧的方式,还有一位同志,我搜集破铜烂铁,然后开出清单,他每天来拿走清单,我们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我的清单上画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符号,我相信他从不去细看,可这并不妨碍我和他交流,您说是吗?我当然不要您回答,因为我听见您在打鼾。我再告诉您一件事:我有一个同事,是一个脑子有故障的人,他在上个星期五跑到我家里来,专为对我说一件事,他说他发现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为这事感到悲哀,夜里睡不着觉,也许我应当从此改变自己的工作作风,到人民中间去。他说到“作风”二字时猛地提高嗓音,吓了我一跳。我们讲话的时候食客走过来了,他一把揪住那矮子的头发,质问他“作风”是怎么回事,然后在那矮子胸前猛击一拳,打得他翻白眼,他大声吼叫:这就是我们俩的作风!请他收起这套花言巧语。这座房子是他和我的实验室,谁也别想骗得我俩走出房子一步。我们用不着要那些“草民”来理解我们,有他食客一个已是足够,何况最近又增加了三个持友好态度的人。我的发明是一种高级的专业发明,如果人人都懂得,又能运用,那算个什么名堂?我和他就是要坚持这种工作作风,保持这种神秘性,在最后靠自身的力量战胜整个世界,第二条路是不存在的。那个脑子有障碍的家伙当然气坏了,他一边逃走一边警告我说,我的这位亲戚(食客)会把我的前程给毁掉的,我是过份相信这个人了,这里面很有问题。首长同志,这倒是件新鲜事,居然有人怀疑起大人物来了。首长同志,既然您已入睡(我又听见了您的鼾声),而现在离天亮又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干脆一头扎进去,把我和您之间在将来的联系也搞它个一清二楚。您将在我以后的事业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呢?我在和您谈话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已经从您的态度中得出了肯定的结论,这就是您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变成我的听筒,但是您决不会自始至终和我站在一起。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这种关系对您来说是一种煎熬,也是对您的神经的承受力的一个考验。在目前,由于某种不便声张的需要,您可以咬紧牙关渡过苦海,可谁愿意无故受刑呢?我可以断定,您一定将我们目前的这种关系看作暂时的,您盼望着早日摆脱我的纠缠,这种心理是很正常的。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客,任何人都不可能与我有什么长久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食客对于我就相当于一个青春常驻魅力无穷的情人,离开他我就一事无成。现在您成了我的听筒,我要抓紧时间,尽量地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尤其是现在您又睡着了,这机会千载难逢!我巴不得加快讲话的频率,将那些最关紧要的事都传达给您。可惜我的舌头不怎么伶俐,脑血管也时常阻塞,越是情急思路越死死地固定在一点上。我的天,我现在简直想不起要讲什么话了,我的表达能力一贯差得要命,自己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这一点。我还从不去看医生,让疾病自由发展,我老婆的男朋友邻居二就在上个月告诉过我,说我患的是一种“饶舌症”。我不太喜欢这个邻居二,但目前他也成了我的听众之一,就是我前面告诉过您的,用那种列出破铜烂铁的清单的方式。我当然只有选择他。想想看,我与他是经过了几十年考验的朋友,他至今没有完全对我失去信心,我预计他的忍耐力还可坚持一到两年,在我的一生中,这种情况可不是太多。下面我给您讲讲邻居二是怎样重新获得我的信任的情形。
前面我已经和您叙述过,这个不讨人喜欢的邻居二,是怎样忽发奇想要和我作对,又是怎样串通我老婆和所有的人,将我弄到一种极其可笑的境地中去的。后来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反省,得出了一个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客观结论,这就是邻居二的所作所为,在实际效果上来说大大促进了我的事业。假使没有他的存在,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就不会发生,从表面看,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当我的发明家,而实际上,那是一种不自觉的腐烂和死亡,我将一辈子在平庸中度过。虽说现在我仍未彻底搞清真正的发明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直在竭力朝那个方向迈步,这比坐等死亡不是好多了吗?这个邻居二,他洞悉了事物的本质,将我逼上一条布满陷阱的小路,又给我送来一位专制冷酷的同行者,他做这一切都是无意的,我却从中得到了好处。不久前他用那种傲慢的态度对我说:“你这个傻瓜,我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使你明白了你的穿着是何等俗气,我告诉你,任何人想要在我面前固执己见都会碰得头破血流,后悔莫及,你早该认识这一点。我的职责就是使人露出他们寒酸的真面目,揭穿伪装,并且对人负责到底。我要说,你从前的某些行为是很卑劣的,你殴打老人,与自己的老婆过不去,我将时常提起你从前的这些丑行,使你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看法。”他说话的时候我躲避着他的目光,我的心中忐忑不安。真奇怪,我无话可说,我只有当他离开之后才能与他产生某种交流。而他,每次从我桌上拿走我开的废品清单的时候都显得愤愤地,每次都故意踢翻我的一把椅子,或者把茶泼在桌布上,如碰巧遇见食客,他就仓皇逃走。他不能和食客见面,所有这些人都不能和食客见面,这种情况我已经提到过了。什么原因呢?我实在想不出。在平时,他们无比痛恨我,说我独占了他们称之为大人物的食客,把他们与他完全隔开,真是自高自大。有时越说越气,还假装要去撞开那扇紧闭的房门,其实全是虚张声势。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们怕死了食客,从来也不想看见他。说起来,他们也和食客碰过好几次面,第一次是在门口,他们全都不认识他,视而不见地擦过他进了屋。后来我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全体起哄,说我弄虚作假,愚弄人,又说难道他们,有着如此良好教养的人们,竟会认不出自己日夜崇拜的偶像?他们到这间房子里来,不就是冲着那位大人物来的吗?莫非我以为他们是些粗人?后来的几次都是这种情况:食客打开房门,严峻地看着这些闹哄哄的家伙们,他的目光就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这群人扫出了房间。毫无疑问,他们通过我的介绍模糊地感到了这位大人物,于是觉得很恐怖。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人物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认定这里头有鬼,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替身。关于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他们一贯有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形象和眼前这个人有几分相同之处,可决不等于这个人,这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个人可以将这个替身当作偶像,那是我私人的事,他们大家决不认账。在食客到来的第一天,我老婆和邻居二碰见过他,我明明记得他俩凭直觉就感到了他,所以才那么匆忙地出走的。他们完全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想也不能够承认罢了,他们心理上有不可逾越的障碍。现在我和他们俩谈起这件事,两个人都说记不清了。有这么回事吗?为什么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到?又说当时门口的确站了个人,不过不是我所说的大人物,那个人是一个过路的,他们还和他聊了一会天。他们从家里搬出去的事怎么会和一个过路的有关呢?之所以搬出去,完全是为了成全我的事业,也是为了让大人物和我住得更宽敞一点。我究竟把大人物藏在什么地方啦?从真正的大人物住进我家之后,他们一直在观察等待,盼望自己与他会面的日期早早到来,他们坚信这也是大人物本人的心愿。可是他们很失望,他们看出我一直在兜圈子,含糊其辞,又想用一个替身,一个我本人的穷亲戚来打掩护,我还说那穷亲戚也修过鞋,这种摆架子的做法也搞得太过火了,这也说明我这个人有不相信群众的毛病。是我在把事情搞得万分复杂,将大人物的身世和特征吹得玄而又玄,同时又将他藏到阁楼上,不让众人看见他,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邻居二说他看出了个中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本人对那位大人物的真实模样也是心中没有数的,我不能确定某一天来的那个人是天才还是骗子,又怕别人抢先对他加以审查,这才采取了避入耳目的做法。总之我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我的确在追求一种真实的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与我老婆是很接近、很一致的,我们三人都在努力实现自身的价值。今后我们三人要相互支持,相互提供情报,以便取得事业上的进展。他和我老婆心里完全明白,与大人物见面的那天指日可待,他们重视的不是这个,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一生中什么人物没见过?他们重视的是追求的过程,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从第一阶段对我的教育感化,到目前这个阶段对我的个性的塑造,他们俩已走过了何等漫长曲折的路程!难道这不是奇迹吗?谁能说发明家本人比他俩更为重要呢?如果我要偷偷摸摸,搞秘密行动,那也很好,他俩不计较我的工作方式,他俩理解我的苦衷,在必要的时候,他俩还打算放一颗烟雾弹,加强我的神秘性呢!
刚才我好像是在讲周围的群众与我的关系,我还没有谈论过他们与我的朋友食客之间的关系。要谈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大的困难。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表面上以我、实际上以食客为中心的。一涉及到大人物,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振振有辞,并以极大的热忱来投入与大人物有关的某项工作,孜孜不倦,奋发努力。他们的行动似乎表明他们大家与我和食客有一种天然的紧密联系。我不由得想到:食客已经到我家来了很久了,他有时露面,有时不露面,在他露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我的穷亲戚,一个街道清扫工。在他不露面的时候,真奇怪,大家都能清楚地说出他的特征,也能说出他对我所起的作用。比如我搞烹调时,人人都叫好,再比如我在饭桌上用一条腿独立,大家也说是我的创新,他们还一眼就认出食客带来的修鞋工具,作出种种设想。每当他们谈论起他来,就仿佛是谈论自己的家人那么熟悉。在最初,我与食客的相遇还是通过众人的介绍呢!简直可以说是他们将他派到我家里来的。尽管这事的发生很突然,有点暖昧不明,尽管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叫作“桃子”的大汉,有一件事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他们把我带到那个黑屋子里去的。我时常想:大家也许都认识这个食客,至少是曾经相识。可能是漫长的岁月冲刷了大家的记忆,也可能是食客的面貌大大改变了,还可能是有人愿意将他想成另外一副容貌,现在明知他就是那个人,硬是故意装作认不出。大家都谈论着他的事情,但又不敢与他见面,见了面或不认识,或逃跑了事,这种局面是我没有料到的。因为不甘心,我作过多次努力,要大家与食客见面熟悉,可是人心莫测,我招来的往往是一场嘲笑痛骂。他们不见大人物的面,他们说,他们不能容忍由我来将大人物介绍给他们的做法,任何人介绍都不行。谁也不能小看他们的眼光,他们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包办代替,他们自己有很好的判断力,而且需要那种高度自然和谐的会面方式,比如在小路上或山谷中不期而遇,闪电式的目光的交叉等等。食客本人的思维方式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自恃清高,从不与外面这些绕着他转的人进行对话,还时常将我的某些行为与他们等同起来称之为“庸俗”,似乎他一贯独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他多次告诫我:在我的发明与周围人之间,要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这样的发明才是真正高级的发明。另一方面,食客又于无形中对周围的人们卑躬屈膝,命令我和别人同样地生活,还命令我将自己的发明送交他们检验,以此来确定是否为人所需要,从而进一步确定发明本身的价值。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本人并不感到这种矛盾的困扰,他在混乱中镇定自如。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上午,他关起门来慷慨陈词,痛骂这些人愚昧无知,附庸风雅,还说任何发明都与他们无关。到了下午,他又忽然斥责起我的懒惰来,他说看见我工作上拖拖沓沓,畏缩不前,想想看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赏识,因为我没出成果,没东西给别人赏识。我比起他从前的一个学生可差远了,那个聪明的家伙一夜之间征服了整个世界,人人对他顶礼膜拜,人人需要他,只因为他是那么的脚踏实地,又有干劲,不像我整天飘浮于人群之上,自以为高人一等,以致看不见别人的需要,一味做些空泛的思索,又懒懒散散,不善于传达给人,终于到了无人过问的地步。过了几天,食客将我从屋子里赶出去,逼我“走向外面的世界”。那一次,我在郊外的林子里昏头昏脑地转悠了一天。起先没碰见人,说心里话,我也害怕碰见人,我不知道我要怎样走向人群。假如迎面来了一个熟人或生人,我应该向他谈些什么呢?谈钓鱼?谈烹调?谈衣着?他肯定认为我俗不可耐。那么谈鸡蛋壳上搞的名堂?谈在餐桌上金鸡独立?他会说:“是的,你很幸运,因为爆了个冷门!”后来我的确在林子边上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挽着我的手,提议要与我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还未开口,他就很严肃地责问我:
“既然您已经认识到您的衣着是那么的俗气,为什么您没有在事业上继续不断地发展自己?”
“我一直在努力发展自己。”
“请问您的实际行动?”
“我在鸡蛋壳上绘出了一幅地图。”
“这件事,我想得出,这不算什么。您知道吗?这种手艺当然有它的过人之处,但毕竟很一般,您过份相信了您自己的这套法宝了,给我钻子和那些倒霉的蛋壳,您能肯定我不会超过您吗?您应该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抛开您从事了几十年的熟悉方式,另辟蹊径。”
“我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您来问我真岂有此理。我只能对您说,新的尝试是充满了崇高感的,像一座大山矗立在您的面前。您听说最近城里发生的当街卖艺的事吗?那真是伟大的创举,那位乞丐征服了每一个人的心。我要说,他是一支火炬,而您,只是一个灰色的气球,您虚无飘渺,您家的大人物也没能使您实在起来。”
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在完善我的发明,没有一天停止过这种努力,这种工作是永无止境的,我每换一种花样,都能在心底激起一种热情,而时光,就在这种变换中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我不正是在不断地另辟蹊径吗?还有谁能像我这样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在开拓中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可惜这种努力只是一种主观的设想,谁也看不到它,在众人的眼中,一幅地图、一只蜜蜂、一个老人的秃头、一只婴儿的脚板,通统都是一码事,他们对我这种单纯的劳动感到腻味,再说谁愿意终日手拿放大镜,没完没了地来鉴定这些个奇怪的图案呀?我就不能搞点另外的东西出来吗?得了一个工业部的发明奖,也不能说明我那一套就是万能的了呀!那位衣着时髦的同行干脆告诉我:他真为我感到由衷的惋惜,因为我在如此地浪费自己的才华,对整个发明界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那一次,得知我要到门外的果皮箱上站立,他是怎样地兴奋了一整天!他还打算穿上他那件心爱的、款式新颖的风衣前去观看,与此同时,他还和一些三教九流之辈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坚决站在维护我的形象的立场上,将他们驳得体无完肤。他认为在果皮箱上站立的姿势是我走向人民的第一步,迈开这一步之后,形势就会变得明了起来。他等待了好久,始终没看见我从屋里出来,他终于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迈不出那关键的第一步。从那以后又过去好些日子了,我在干些什么呢?同行们全都失望地看到:我在千百次地重复自己的工作,我在挥霍自己的生命,这和他们共同的、没有说出来的期望是多么不相符!为什么我不再作一次努力?如果不能再作一次努力,又为什么还不退休?工业部颁发的奖金作为我的养老金也是绰绰有余了啊!
关于退休一事,食客的态度是十分严厉的。他说,他永远不能让我退休!即使我老掉了牙,行动不方便,耳目失聪了,即使我成了十足的废物,他也决不让我退休,他要对我也对他自己负责到底,我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当时我听了食客的话觉得有些奇怪,我就问:
“您所指的工作是不是我每天夜里干的工作?”
“问个屁!你还能有什么工作?”
“您说过那种工作是‘狗屎’。”
“我还要说是狗屎!谁关心你的东西来着,我关心的是不要让你闲着!你这好逸恶劳的花花公子!”
“人家说我偷工减料,投机取巧,机械重复。”
“我对庸人的意见没兴趣。我问你:你是否竭尽了全力?背上是否出了汗?是否将夜间的工作与白天的菜谱研究挂上了钩?还有,是否走出门去结识了那个钓鱼的老头?你的听众是否日益增加?如果没增加反而减少,你是否用加倍的劳动来强调了自身的存在和我的存在?这些才是我感兴趣的。”
那一天吃过饭坐在火炉边,因为身上暖洋洋的,我一下子就伤感起来,我向食客试探地提出退休一事,食客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走进卧室,一会儿就嚷起来,说他在床底下扫出了一个老鼠窝,他用鸡毛帚到处乱抽,将衣架上的衣服抽落在地,说是打老鼠。我害怕极了,站在门口连声道歉,请求他息怒,我还说我的话算不了什么,就当它耳边风,只要他不离开我,我愿意终生为他效劳,我已经快要找到我的工作与菜谱之间的联系,一个陌生的崭新的世界就要出现了,等等等等,总之胡说八道,专拣好听的说,说过之后又极度紧张,预感到我的话必将成为现实。
食客停止了手中的抽打,气愤地说:
“半途而废,可耻的行为!我生平还从未受到过这样一种羞辱呢!你脑子里打的什么歪主意?你以为我是街头理发店里的学徒吗?还记得我到你家里来的那一天吗?那就像是从天而降呀!”
“我真是发昏了。”
“你要学会尊重我!我在这个家里是至高无上的,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不可能活到今天,你一定要去结识河边那个钓鱼的老头,他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了整整一个世纪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你哪里敢贸然退休呢?你总是过份夸张自己的情绪,似乎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其实你也明白,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有心肝的。现在,趁着这炉火烧得正旺,我们推心置腹的时刻到了,我要好好地谈一谈我自己,也要听你谈一些事。”
我郑重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准备好听他高谈阔论,可是他没有下文了。他说的这一件事正是我极想做的,我一直渴望弄清他的来历,也渴望有个人倾听我内心长期郁结的疑惑,我不能老是在钢丝绳上摇摆,在不信任的气氛中度日如年。我看着他,他侧着头,似乎右边的耳朵特别怕冷,他将它贴近火炉,似醒非醒的样子。过了一个小时,我忽然明白我的等待是白费的,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生活中的谜是没有答案的,假如真有答案存在于某处,可能食客此刻就不会待在我旁边了。他和我本人,都是这样一个谜中之谜。
“我想说一说自己。”我的优柔寡断的性情促使我开了口。
“简直受不了了!”他一惊,捂上了耳朵,“真他妈的荒唐!究竟怎么回事?谁要听人诉苦,莫非我吃得太多了?请你行行好吧!”
“工作室里冷得很,没烧火,北风钻进来。近来我似乎患了恐惧狂,对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放心……”我不知趣地往下说。
食客站起身回到卧室,劈面对我关紧了他的房门。
尊敬的首长同志,天快亮了,天一亮,我的叙述就不会这么流畅了,我真是忧心如焚啊。我已经和您讲了一整夜,我对自己讲过的话又没有什么印象了,似乎我叙述的都是发生在第一阶段的一些平凡小事,其间又夹杂了一些矛盾冲突什么的,第一阶段只不过是一个初级阶段,要想了解我的生活,我们最好马上进入第二阶段。该怎样对您说呢?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叙述这一切,这个第二阶段,它太不可思议,太破坏思维的常规了,不,我丝毫没有编造,正是这样,在第二阶段我变成了食客的贴身仆人,自己也充当起食客的角色来。
大约食客住进我家一年多之后,有一天早上,食客命令我将两人的行李铺盖捆好,然后我就挑着行李和他一道出门了。下面是我和他之间的对话: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
“你以为我是要带你出去旅游一番?我可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只不过在你家里呆久了,出来透透空气罢了。我们去的第一家应该是那对老年夫妇,那天晚上我听他们说他俩救了你的命。凭我们俩这种风度,他们必得要向我们提供最好的食宿,我看他俩还会因此受宠若惊呢!日子长了,周围的人都会来争夺我们,你不觉得这事很妙?我看妙极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妙处。我们去邻居一家里住,可他是我的仇人,他总使我当众出丑,我和他打过架。”
“这是因为你的神经太脆弱。仇人就不可以成为朋友么?我敢打赌,今晚我们会在他家混到一顿丰盛的晚餐,那老婆子,我观察她好久了,她是一个心肠仁慈的楷模,你会从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比如做莱的手艺之类。你不要使自己过于紧张,应该全身放松,让自己感到自由自在。”
我们去敲邻居一的门。老头子探出脑袋来将我们拦在门外,满肚子狐疑地打量我和食客,就好像他是根本不认得我们了。我想,也许在白天强烈的光线中,我们看起来完全变了样,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眯缝着眼说道:
“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放你们进去,你们这两个人,是想来占便宜的吧?挑行李的这一位我认识,你是我的一位邻居,这些年似乎干出了一点成绩,可是你未免太骄傲了。至于后面那一位,我从来也没见过,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亲戚吧?”
“他是一位大人物,你这样对待他要后悔的。”我说。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出色的地方。我凭什么要放你们进去?当然,也许这是一次机会,你说的是事实,但我还得慎重考虑一下,我不想干那种得不偿失的事。我今年七十岁了,随便冲动可不是我的天性,那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
“我们会要你付出代价的,你这老狐狸。我要再一次让你尝尝拳头的好滋味,你胆敢将大人物关在门外。”
在我说话的时候,食客已挨到门边,现在他猛地一推,将房门推得大开,老头子四脚朝天仰翻在地。瞎眼婆子摸索着出来了,食客立刻上前去拥抱她。
“母亲!”他喊道,然后戏剧性地跪下来。
婆子用颤抖的指头抚摸着食客的头,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我等待了多长时间了啊,这一天,唉……他终于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会高兴得昏过去吧?唉……我家老头子,真是有眼无珠啊!刚才我刚起床穿衣,听见门外有人讲话,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来了。’这就是瞎眼的好处,我有生动敏锐的感觉。……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运了。遇见了我,真是A君的幸福啊,唉……亲爱的孩子,茅棚子里头的那两头猪,你把它们怎样安顿了呢?你毅然决然来看望我了吗?现在我敢对你保证,A君也是一个好孩子,我亲手抚养他长大的,他一直努力工作。唉,我等待了多长……”
老头子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被瞎眼老太婆好一顿臭骂,她说他是白吃冤枉的老不死,差点就坏了她的好事。这个世界上的瞎眼人太少了,真是一大悲哀。眼睛有什么用处呢?人们都将眼力滥用了。生动敏锐的感觉比什么都有用,不过这感觉不是天生的。一个人要获得超出常人的感觉,他就必须从小操练徒手逮住老鼠的本领。看看她手上这些疤痕,就会什么都明白了。她这么一说,老头子就无缘由地感动起来。
两人就像招待上宾一样招待我们住下了,他们自己住进了一间阁楼,整夜兴奋得像雀子一样叽叽喳喳的。
第二天早上,食客声明他不愿和我们同桌吃饭,要老婆子专门为他一个人另做一份,然后由我端进他的卧室,在旁伺候他独自享用。他的这一举动惹得瞎眼老太婆大为生气,邻居一也走过来帮腔,说什么要吃好的自己做去,他们管不了这么多了,凭什么不把两个老人放在眼里呀?他们已经牺牲了自己的住处和养老金,把一切都无私地奉献出来了,却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很可能他们是上了当了。
于是我又进了厨房。我想,食客现在不仅是不想与两个老家伙一道用餐,他还趁机不准我与他一道用餐了,他可找了个好借口来让我当众出丑。时至今日,我也只能豁出去了。可以想见,不到明天,流言蜚语就会满天飞,大家将说我以发明为幌子,原来一直在干佣人的工作。他们会揭穿我的老底,这两个老东西还会添油加醋。
食客在用餐的时候向我眨着一只眼,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问他还要在这一家呆多久。
“你难道不认为这个地方对你我都很合适吗”他反问道。
“不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并且我还要回家搞发明。”
“回家搞发明!”他夸张地大笑起来,“发明非得回家搞?我看你在这里发明搞得不错嘛!本来你在自己家中做饭给我吃,现在你在别人的厨房里搞烹调,这不就是一个最大的发明?你已经有了一点进步,你还要在人前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这比较难。”
首长同志,我怎么好意思给您讲叙后来发生的事呢?这整个第二阶段,是充满了心灵的危机感的,从屈辱、退让、到接受、自觉执行,这中间隔着一道万丈深渊。当然,是食客帮助我插上翅膀飞越了深渊。偶尔回首,不免心有余悸。幸亏您现在上班去了,因为我正要讲到一件使我极其难堪的事,这件事,即使我现在知道话筒那边没人,我都要脸红的。我这个人是无可救药了,怎么说呢?我生性腼腆。
大约是我们在邻居一家里住了一星期左右吧,有一天,我老婆来看望我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因为我们从不出门,而那老两口,似乎也不想出去张扬这件事。那老太婆说,他们要独享胜利的喜悦。可惜,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老婆还是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她来了。她首先钻进厨房,看见我正在炒菜,她就大声奚落我,说真没想到,她一直以为我在干大事业,原来我在做厨子的行当,这件事叫她的脸都没处放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早知我的工作是做厨子,她又何必离开我?单是做厨子倒也罢了,我还死皮赖脸跑到别人家来骗吃喝,掠夺两位无依无靠的老人,这可把她气坏了。她站在这里,看见自己的丈夫系着围裙,两手墨黑,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她真是火冒三丈。回想从前在家里,我从不干什么家务,现在为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臭亲戚,就显出这副媚态,可见我这个人是难以成大气候的,谁又听说过一个厨子能成得了大气候啊?老婆说到这里突然从我手里夺过锅铲向我头顶挖下,顿时我的脸上血流如注,她也吓坏了,扔了铲子就跑。我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就用一块毛巾捂住伤口,嚎叫着跑出屋子,搞得一大群人将我围住。
“真奇怪,A君有自己的家,怎么会占据两位老人的房子啊?要知道他是一位清高的发明家呢。”
“发明家又怎么样,我总以为他已经失踪了,没想到他在这里占便宜,看来他也和我们寻常百姓差不离。我们不应该人为地拔高他的形象。”
“他真有点让人失望。头上的伤疤可以长好,灵魂的腐烂无法挽救。”
“那位大人物一定也对他深感失望了,他放下自己的专业不搞,和一个什么亲戚钻到这里来掠夺两位老人,谁料到他会堕落成这个样子啊?现在又搞出这种凶杀的场面,叫我们大家还怎么与他相处啊?”
他们围住我不停地说呀说的,任凭我头上的血往下流,没人来帮我一把。他们似乎是要满足好奇心,看看我到底有好多血,每个人都在慢条斯理地叙述自己的看法,同时又在欣赏我的狼狈形象。他们还将圈子挤得紧紧的,生怕我冲出去,还说我这副尊容是没法冲出去的,他们决不让我冲出他们的包围,他们不想让我再干见不得人的事。
就在我与众人相持不下的时候,食客推开别人冲进了包围圈,我由衷地佩服他的臂力,仿佛见到了救星。这时他向众人发表了一通讲话,我可以把他的讲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因为这些话触及了我的灵魂,令我终生难忘。
“同志们,”他一手抓住我背后的衣领,一手向大家挥舞着说道:“你们大家看看这个人这副狼狈的样子吧!你们面前的这个人,长相很平常,可以说貌不惊人,谈吐也不怎么样,说起话来还有点口吃,时常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老生常谈,今天他还闯了祸,和人打了一架,他总喜欢惹是生非,我和他说过好多次了,叫他改掉这个坏毛病,他就是不改。现在可好,制造出流血事件了。这样一个人,他就是你们心目中的大发明家,你们看吧,他丝毫不比你们高明,你们怎样来接受这个倒霉的事实?如果你们要参观他的工作岗位的话,请到那边厨房里去,我向你们披露,他还兼任我的贴身仆人,这些都是真实的,我一点也没夸张,诸位知道,他一直和我住在一处。我是个什么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修鞋的,诸位不相信,非要设想出另外一个大人物来代替我,不承认大人物就等于修鞋的,也即等于我本人,不信的话我亲手修双鞋子给你们看看。你们中间很多人对我视而不见,骂我不要脸,臭无赖,是死缠A君的穷亲戚。现在我要向你们坦白,我仅仅只是修鞋匠和穷亲戚,我的大人物的身份是看不见的,它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只要你们刨根问底,来到这个地方寻找你们心中的理想人物,A君头上的光晕,你们就会发现,你们只能找到修鞋匠和贴身仆人。这个修鞋匠是如此卑贱贫苦,只能靠略施小计赖在别人家里混饭吃,可他仍然是一条寄生虫,在此种情形下,他还带着贴身的仆人呢!我听见你们的心在悲叹:大人物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为什么期望中的光晕不再显现了呢?请你们睁大了眼再看看我,看看这个A君吧!当然你们什么都看不出,你们在迷雾中彷徨,犹豫着不敢作出判断,问题就在这里!什么事妨碍了你们的判断?这里面隐藏了什么样的机密?你们一次又一次地跑来,暗怀着什么样的企图?为什么你们在想象中刻画我,当面却似乎素不相识,擦肩而过?诸位,请你们伸出脚来,我这就给你们表演擦皮鞋。”
他飞快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鞋油和一把刷子,就势捉住身边一个人的脚,熟练地飞舞起刷子,干了起来。那人坐在地上,脸上表情无比痛苦,其他人全都落荒而逃。食客擦完一只脚,又去擦另一只,鞋子的主人死死地捂住眼睛,决心不看眼前这可耻的一幕。随着食客的动作,他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似乎要挣脱食客的手,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猛地一下蹬在食客的脸上,站起来飞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食客的脸上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大块青肿,肿得一只眼都变小了。周围只剩了我们孤零零的两个人,邻居一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朝我们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和人们拉关系的结果!”食客喃喃地说,“谁会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瞧我们这一对现世活宝,瞧我们身上的伤痕,这就是不安分的下场!”他忽又转身朝我怒吼:
“谁叫你闹出这一场好戏来的?真是丢人现眼啊!”
食客的讲话对于我们周围的人没有产生任何反应,实际上,没有人听见他讲了些什么。人们纷纷传说,有一个横蛮无礼的家伙,到处强行给人擦皮鞋。
时髦的同行第二天就拜访了我们,并和我们一道赖在邻居一家里不走了。他说这些天他一直在打听我的行踪,若不是我这个亲戚当众拉生意擦皮鞋,他还不知道我藏在这么个世外桃源里,我这个人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连老朋友的情面都不顾及的。现在他既然找到了我,一切都好办了,他要和我一块住在邻居一家里。既然我住得,我的那个擦皮鞋的亲戚也住得,他就可以住,他和邻居一还是老交情呢,他的地位说什么也比一个擦皮鞋的家伙要高。他发现那人在擦皮鞋的时候敷衍了事,凭什么我对他如此器重?于是他就住下了,他和我同挤在一张窄床上。他比较胖,浑身热气腾腾的,夜里又不停地翻身,叹气,把我挤到床沿,一动也动不了,与此同时,两个老人又在阁楼上窃窃私语,搞得我头痛欲裂。折腾了一夜起来,我的同行头泡眼肿,不停地埋怨,自怜,然后又大谈他那高级的审美观。
“我大小是个发明家吧?啊?”
他始终与食客闹对立,守在厨房里向我慷慨陈词,痛斥食客的寄生生活(虽然他自己照样坐享其成),怂恿我造食客的反,不给他单独做吃的,夺回自己的衣物。
“那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二流子,只要看看他的穿戴就可以明白一切。他穿着你的衣服,将裤脚卷了起来,一个有教养的人怎么能卷裤脚?这不是明摆的玩世不恭吗?我真为你的处境感到痛心啊。”
在我夜间备受折磨的这段时间里,食客不闻不问,他很少与时髦的同行照面,偶尔他走出卧室与他相遇,只是戏谑地说一句:
“哈,你是A君那位莫逆之交,我听说过你!”
我的同行瞪他一眼,回敬道:“寄生虫!”
不过他俩从不正式交锋,而是仿佛无意地相互回避。
每次我端着盆子给食客送饭,总在门口撞见时髦的同行。他审视我几秒钟,沉痛地摇几下头放我进去。我进去之后,他又守在门口,一直等到我出来,为的是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就问他既然这么关心干吗不进去与食客谈谈。
“我能进去吗?”他不自然地扭了扭屁股,“我无法与里面的那个人对话,这你是清楚的。谁能和一个冒名顶替者对话呢?别以为我和大家都是低水平,把人看得很死,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不想无所谓地浪费时间。我们,我们要正正经经地干事业。”
这样表白了之后,他又询问我关于大人物的近况,以及我与大人物通过什么秘密方式会面。不等我开口,他又跳开去狡猾地笑着说:
“你又想骗人?每次你都将你的亲戚抬出来蒙混我,这种伎俩我已经熟悉了。我知道,你给人当贴身佣人,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以前听了我的话,注意了培养自己的风度,那就要好得多。你的举止一贯有些,怎么说呢?粗鄙,使人联想到佣人,你的亲戚第一眼就在心里将你划人了佣人阶层。”
我就说,既然我是这样一个粗鄙的佣人,他为什么还要处处跟着我,对我有如此大的兴趣?他完全犯不着这样。
“我并没有说你就真正是个佣人,你只是天生有些小缺陷,没有及时加以弥补罢了。我到这里来,目的之一是要督促你改掉你的老毛病,我从来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同行,不是别的。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来影响你。”
我好像已经说过一次,这个讨厌的家伙就像一枚锈钉子,专门拣我的痛处戳,毫不留情。他教导我的时候,屋里那两个该死的老东西偏偏又总是呆在一旁。他们特别爱听他说话,只要他的嗓音在屋里的什么角落里响起,那两个家伙准在一眨眼功夫钻了过来。瞧,他俩又来了。
“我也来证明一下。”邻居一说道,“他在我们这里住了一星期了,我看得出他一直努力要做好工作,只是力气使得不是地方。他的确很努力,比如今天做那只鸡,真可说是专心致志。他不是那种无赖,我了解他。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天生有弱点。意志不够坚强,风度方面有欠缺,他怎么能在一朝一夕摆脱这一切呢?我邀请他住在这里,也是想亲自监督,慢慢培养他,这种工作可是大有学问啊!”
这个时候瞎眼婆子就走到我们当中,显出很担忧的样子。
部长同志,说来害臊,我仍然惦记着我的发明工作,我不死心。您现在已经知道我成天都干些什么,我是怎样放弃了自由,也放弃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的做人的价值所在。有的时候,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就试着向食客提出回家去住的事,他想了一想,装作迷惑不解地问我:
“回去?回去干什么?门窗都锁得好好的,不会有小偷进去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家去干捉老鼠的勾当!你早就有必要开阔视野了。”
接着他又正色道:
“你是怎样伺候我的?请问,你是否尽了心了?今天早上,我发现你再一次将牛奶溅在盘子里,显然你在想别的事。我问你,你究竟怎样看待你目前的生活?”
他总是这样咄咄逼人,我答不出他的问题。像往常一样,一切答案全在他本人肚子里。在他面前,我再次感到我想完成的事业实属多此一举。我能搞出些什么名堂来呢?我对我目前这种佣人生活似乎有一种厌倦,可我又能创造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显然是不可能的。在过去了的几十年中,我对自己的估计有很大的偏差,这个偏差使我不能适应今天的环境,使我对人人习以为常的事感到万分屈辱。真的,我在搞一种什么样的发明呢?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我根本就不能胡思乱想,食客算是找了个好办法来惩治我。现在他感到万事大吉了,他心情舒畅地在屋子里踱步,欣赏我与另外三个人发生冲突的场面,那眼神在说:怎样老弟?我指出过你服侍我的时候没有尽心,可你不服气!瞧他们在怎样教训你吧!现在你该明白过来了吧?你应该好好地努力!可是要我完全忘掉我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事业也是不可能的。我朝思暮想,一心要等待机会重操旧业。我暗想只要有半天时间,或者更少,两个小时,我就要溜回家去工作一阵,至少要整理一下我的箱子,将我那些劳动成果摆得整齐一点,检查一下是否有损伤。我的手现在已经变得有点僵硬,差不多要忘记是怎么操作的了,每当想到此处,我就不由得怀疑起食客的动机来:他把我带到此处,远离了我的发明工作,这一切,是不是与我有什么宿怨和私仇呢?为什么他一定要将我引到邪路上去才痛快呢?在几十年中,我的手是如此的灵活,就是闭上眼也能运用自如,我的技艺举世无双。突然之间,食客不准我从事我已经得心应手的工作了。他强行将我拉到这个地方来,每天演出一幕一幕的闹剧,而他,若无其事地在别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当导演。他用他的表情暗示我:不用搞什么发明了,把心思放到眼下无聊的事情上面来。有时候,他就通过别人的口将这种意思反复地传达给我。经常到了半夜,阁楼上的两个老家伙还在讨论怎样培养起我的学者风度,还听见老婆子主张让我穿男式高跟皮鞋什么的。时髦的同行整天告诉我我的素质在一天天退化,他真没料到我是这样一个缺乏潜力的人。当然我也许不是缺乏潜力,而是懒惰。将我的现状与十几年前比,比的结果让他伤心。为什么我正当盛年,却不能保持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呢,不管氛围是怎样于我不利,我仍然打定主意要回去一次。奇怪的是我总找不到时间和机会。每一天,他们几个就像轮流值班一样守着我,还疑神疑鬼的,我一动他们就跳起来挡在我前面,铁青着脸问我要干什么。
每天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大家就都睡下,因为确实没什么事好做,连想都没什么事好想的。于是时髦同行和食客大打呼噜,两个老家伙开始兴奋地交谈,那交谈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关于他们喂过的一条老黄狗。我在被子里睁着眼无聊已极,可是只要我试着翻一个身,时髦的同行就会坐起来,阴沉着脸问道:“你想上哪里去?”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会从阁楼上爬下来,打开灯,凑近我的脸研究一番,然后用肯定的口吻说:“他走不了的,这不过是青春期的烦躁不安罢了。”这样搞一次,我就休想入睡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我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刻溜掉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沿着马路狂奔,终于回到了家里。房门洞开着,我走进客厅,听见卧室里(就是食客住过的那间)传来笑声,我就去敲门,门不开,我敲了又敲。后来我老婆和邻居二出来了,他俩看到我,诧异得闭不上嘴,而我突然就脸红起来,手也没处放了似的。
“你好!”老婆说,“我真没想到还会在这里看到你,这使我难堪,我将这称为精神上的倒退,我亲爱的朋友!我原来以为你已经足够坚强,可以独立生活了,没想到我估计错了,你还是这么稚气,像个离不开娘的吃奶的娃娃,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不想和他们对话,我急忙去找我的那几箱宝贝,但是很明显是出了问题了,我的所有的成果和工具全都不翼而飞。我在那间房子里翻寻了好几个小时,满身臭汗,灰尘蒙面,邻居二说我的形象“令人恶心”,还说他没料到我竟是如此贪婪的人,我已经有了世外桃源般的住处,而他没地方可住才搬进这破屋子里来,可我还找借口来破坏他的安宁。
“没有什么可找的,你这是白费力气。”老婆说道,“你想想看,谁会要你那破箱子呢?莫非他疯了不成?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一眼,几十年来,我总认为那东西是不可理解的,因此也就谈不上对它发生兴趣,我们根本就不会去碰你的宝贝。据我推测,一定是某个拾破烂的从这里路过,钻进来将箱子偷走了,因为那可是几口好牛皮箱子,我敢保证,正是这个情况。”
我当然不相信他们的诡辩,不过有一点倒是事实:这就是几十年来,我老婆从未关心过我的箱子。我每天夜间工作,她把这看作理所当然的事,我不记得她有一个字谈论过我的工作本身,并不是故意如此,不是矫情,却是根本就没注意过,她用一个抽象的字眼“工作”代替了我的花样百出的具体劳动。她向人说起我的“工作”的崇高性质,其中包含的无穷奥妙,于是听的人肃然起敬。要说现在,她突然就对箱子里的东西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我自己也觉得勉强。至于邻居二,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这箱蛋壳有什么意义,以往我谈到我的具体劳动时,他很自然地随大家一道认为我在故弄玄虚,他当然不会对箱子里的东西产生好奇心。说起来,我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具备这种好奇心的,对我个人的劳动他们一贯采取不闻不问的疏忽态度,谁也不能逼他们感兴趣。那么是谁搬走了我的宝贝,我的生命的支柱呢?我倚着门框苦思苦想,将我熟悉的脸孔挨个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对这些东西产生过好感和恶感,也想不出有谁仔细瞧过它们一眼,但东西是摆在此处的,总不会不翼而飞吧?是不是时髦同行或邻居一为报复我而搬走了我的宝贝呢?也不会,他们只关心我的衣着,要报复的话也只会将墨水倒在我的裤子上,他们已经这样做过一回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邻居一的住处,看见食客站在门口等我。
“你何必找,我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他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的脸红了。
“这件事已过去了十来天,我们一从家里出走,当天夜里我就去干了这件事。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不要老是在这件事上纠缠,你的任务还很重,我帮你甩掉了包袱,你可以轻装上阵了。请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真该死,我的确感到了他暗示的那种转化。现在,我失去了我一贯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的特征,用不着通宵工作,也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了。当然,我还是一个发明家,但是我不能确定自己要用什么语气与别人谈话了。只要一开口,我就觉得自己不三不四。举个例子吧,我有一个从前的老同事来看我。他一进门就恭喜我获得的成功,然后,在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他要我谈谈我个人的奋斗经历。比方,我是怎样努力挣扎,从一个垃圾工爬到工程师的地位的?在这中间,我得到了哪些大人物的帮助?我能否将其中的一件事写一个材料,发表在近期的晚报上?再有就是,我当垃圾工的时候,吃过哪些苦头,我又怎样战胜困难的?在那段过程中,我那位共患难的老婆,完美女性的象征,给了我何种有力的支持?一开始,我答不出他的问题。我想说我从未干过垃圾工,也未得过任何人的帮助,一切全是机运。可是两个老东西和时髦同行站在一旁不断插嘴,说正是这样,A君的经历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动人的故事,真是坎坷曲折,充满了传奇色彩,可以想见,这里面定有无穷无尽的秘密,有待我本人来揭开,这些事迹将会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素材。后来他们就一起劝我按他们的设想写一篇报道。我拼命推卸,可他们愈加兴致勃勃,紧追不舍。这个时候,食客就坐在对面阴险地微笑着。
“你不能这样蔑视大家的殷切希望。”最后食客说道。
尊敬的首长同志,披露本人生活的文章就这样诞生了。那是一篇怎样的文章呢?通篇极尽吹牛编造之能事,又臭又长,无论谁都能看出文字后面那张流氓无赖的嘴脸。我在那里面振振有辞地陈述我的寄生生活的理由,陈述我作为一个天才应该享受的特权。我还提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在郊外的坟茔间怎样与那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会面;那位大人物其实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但声音响亮如洪钟;他对我作了何种只有我能意会到的指示等等。写到这里,我又回到文章的开头部分,暗示我本人也许是神仙投胎,一切发生的怪事全是天意;从今以后,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深刻的原因,都不是随便可以理解的;大人物永远站在我的背后对我加以保护;在我的家中,至今保留着他写给我的密码信,那封信只有我可以破译。
我写完之后,就拿给食客过目。他皱着眉头看了好久,后来他批评我的文笔过于拘谨,说我还未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就事论事。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脑子里的旧框框还远远没有破除,也可以看出我对目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松懈。(他将这玩艺称为工作!)
文章在报纸上登出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人们一批批登门向我表示敬意,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这篇奇文真是感动人啊,若不是通过它,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精神上与我真正相通。过去十几年中,他们虽然崇拜我,但在思想上与我是有很大隔膜的。因为我不知出于何种忌讳一直没有讲真话,总爱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现在是云开雾散见太阳,我首次与大家沟通,达成了某种谅解。这一举动使他们每个人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调整步伐,直奔伟大的目标。
表示敬意的事大约延续了一星期,老两口的房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些人到处乱翻,随地吐痰扔果皮,还在房间里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只要我轻微地皱眉头,食客就威严地瞪我一眼,而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充当了我的代言人,不停地向前来拜访的人介绍我的饮食起居,我的身体状况,每一次都用一个惊叹长句来结束:“A君的生活从里到外都与常人没有两样,却在我们眼皮底下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祖先的古训:‘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身边的这个例子是多么富于教育意义啊!”待到那些人离开,两老和时髦同行又陷入伤感情绪中,开始了漫长的回忆。他们并排站在窗前凝视着夕阳,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谈到从前的日子,也谈到与我之间发生的小小的误会,以及通过误会如何增进了双方的友谊。然后他们,在暮色渐深时,在板凳上挤在一起,显出沉醉的神情,继续说呀说的,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打扫了。看来他们对身外之物已经没有感觉了,因为他们谈论的事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在那一个多星期中,他们每天就是如此打发日子。有时忽然想起肚子饿了,就冲进厨房,胡乱熬一些粥,三个人一道狼吞虎咽,吃完之后马上又沉浸在那种忧伤甜蜜的回忆之中,既飘逸又超脱。与此同时,食客监视着我的烹调,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自己的身体。
在所有的拜访者都离去之后,邻居一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面前,说道:
“我要向你提一个问题。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俩首次交锋,我被你踹到床底下时,我们俩那场关于仪表的讨论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层次?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终生都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为什么我不能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呢?啊?”
“当时你指责我殴打老人,要大家来看你的伤处。”
“你完全明白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我要谈谈深层的含义。难道我,一个如此有教养,富于哲理思考的老人,竟会不经过深思熟虑,随随便便对一件事发表意见?真倒霉,你我的记忆力都是如此糟糕,将那段最富于戏剧性的谈话彻底忘却了。这种损失太大了。我一看到你登在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开始使劲地回忆。可时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现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年龄不饶人,我的精力出现了某种衰退,幸亏这种缺陷由我家老太婆弥补了。可惜当时我俩交手时,老太婆不在旁边,为什么我事先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偷着回家。我在家中东找西找,蹑手蹑脚,生怕弄出过大的响声,激怒了我的老婆,但大部分时间,我仍然落得一顿臭骂。邻居二说,只要我不到这块领地(他把我家称作他的领地)来骚扰,他保证要与我好好合作,他还将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援助,举个例说,他有许多报界的朋友,他可将他们全部召集拢来,合力宣扬我的成就,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宣扬。至于现在,他不想强行赶我出门,一切都要自觉自愿,我应该趁早认识自己的错误。他俩实在想不出,我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明白人都知道,这里的一切早就与我毫无关系了。我看了看四周,的确是空空荡荡,所有我原来那些家具什物都不知被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我的卧室里那张床没动,大概他俩就睡在那里。每个房间一目了然。真的,我到底找什么呢?我故作神秘,东探西探,分明是放不下脸皮,每次我都做出发现了一点什么的样子,竭力露出笑容来,其实是空手而归,什么都没发现。到了下一次,我又重复老把戏。
食客并不戳穿我,只是每天询问我的工作干得怎么样了,我对目前这种生活有什么看法,我是否已将全部心思放在执行他的旨意上等等。当他用冷冰冰的语气问这些问题时,我倒情愿他看出我内心的焦灼。我要找回我的箱子,但又无法开口,因为我没有充分理由与他那套铁的逻辑抗衡。
尊敬的首长同志,您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把什么都告诉了您,您现在总不会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吧?当然,一般来说,您有一百条理由对我的身份质疑,什么称号都可能安到我的头上:厨师,佣人,骗子手,伪善者,寄生虫。您瞧,我都代替您说了,这是我一贯的风度,我承认每一个称号都适合安到我的头上。即使这样,我仍然要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夜间劳作,就因为我的别出心裁的手艺,我是因为这个获得发明家的称号的,没有谁能在这个领域达到如此的高度,我就要向您证明——很可惜,我一时失掉了我的劳动成果,但我相信,食客不会将它们毁于一旦,他一定是藏起它们了。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知道我获得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什么,同样他也一定懂得,如果他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稳固的地位对于我是十分必要的。我总不能对外人去说,我是靠烹调的技艺获得光荣称号的吧?哪怕我真这样说了,人家也只会认为是一句谦词。这样看来,现在的焦点就集中在那几只皮箱上头了,我只有找到它们,才能理直气壮地保住自己的地位。我终于把这个意思向食客讲了,而他怎样回答我呢?
“你想要理直气壮吗?我来谈谈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你是过于理直气壮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想一想我不远万里来这里,受了多少磨难!我就是要粉碎你的梦想。这一次我终于将你赖以吹牛的东西搞掉了,这倒不是说我反对吹牛本身,你可以大吹特吹,只是不要为自己留下什么纪念品之类的,我本人就从不留什么纪念品。你当然记得我来的时候光着身子,我在身上挂两块裆布是为了避免被人注意,至于那只破箱子,是我为了冒充鞋匠,好迷惑别人的。谁又能证实我的鞋匠身份?”
他答复了我之后,又说了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看法。他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往家中跑,其目的是为了观察我的老婆,看看她是否有回心转意的苗头。他板着脸告诫我:如果我不克服自身的怯懦,老是暗藏这种与人和解的念头,就永远别想做成我想做的事。他还对我作了一个硬性的规定,命令我每天在房间里搞卫生,不得四处乱跑,除此之外每周还要写一篇关于自己生活的报告,向前来拜访的人们宣读。我可以在文章中尽量吹牛编造,但不得流露伤感情绪,因为伤感是小市民的玩意。
首长同志,您看,现在我是彻底沦为囚犯了。我成了人形木偶,行尸走肉,我的生命已被这个专制魔王吸干了。每天早上睁开眼,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起床,为什么要去拙劣地扮演一个古怪的、不光彩的角色;我这样不讨好地作出努力,究意有什么意义;我有什么急事,需要我这样马不停蹄地朝前赶;我是个什么东西?!当然这些问题只是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我就听见了食客的大声呵斥:是他醒来了。他照例每天早晨一睁眼就狠狠教训我一顿,据说是为了抑制我的小市民情绪。经过他这一番呵斥,我的神经麻木了。当然食客在每次的结束语中,都要向我展示我的工作的非凡前景,而我也就无端地兴奋起来,开始一天的枯燥的劳作。整整一上午,我忙来忙去,感到自己无比的空灵,清高脱俗。厨房里弥漫的油烟也可使我飘飘欲仙。然而吃过中饭之后,情绪就开始下降。我开始厌恶这种生活,开始对周围的人疑神疑鬼,憎恨每一个人。挨到傍晚,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睡觉前我已是百感交集,沮丧不已了。我恨不得将挤在我床上的时髦同行痛打一顿,又为自己不能做出此举而颓废不堪。到了第二天,又要由食客来振奋我的精神,提起我的兴致。如此循环,日复一日。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食客已成了我的兴奋剂了,离了他我恐怕活不成。这一套生活程式是不能写进报告中的,谁会对这种刻板无聊的生活程式有兴趣呢?食客早料到了这个,因此他鼓励我编造吹牛,以便蒙混众人。他认为我的报告是极为重要的。他说要是我不写报告,不向众人宣读一点什么,我这个人也就销声匿迹了。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承认,就只有夸张自己的存在。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谁会去注意一个沉默的家伙呢?
首长同志,我就这样开始制造我那些离奇古怪的报告了。随着我一天天放任自流,那些生活报告也一篇比一篇荒唐放肆。我这一次将自己变成一位下凡的神仙,下一次又将自己变成一个高利贷者,再下一次则将自己变成一只关在笼里喂养的母鸡。关于母鸡的那篇报告我是这样写的:
“早晨七点,主人准时给我喂食。主人是一个生活刻板的家伙,总是在六点半起床。我懒洋洋地啄食混合饲料,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我必须吃完槽里的饲料,因为今天下午我要下蛋。如果我不吃东西我就完不成这项美妙的工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美妙,不过就一个蛋罢了。我把这过程说得十分美妙,也是想设下一个骗局,骗主人也骗自己。整个上午我就在笼子里无所事事。我从不向外张望,我对外界的事不感兴趣。我上面的笼子里关着一只鹦鹉,她成天唠叨不休地谈起外面的好风光,真把我厌烦死了。我以前也在外面呆过,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是我自己主动要求主人将我笼养的,笼养的生活更为单纯。有时候,我也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不过那决不是烦躁不安,也不是想要出去。不是的。我走来走去的时候,通身有一种自由感。那种时候我停止了思维,我不喜欢边走边思考,走路就是单纯的走路。而在外界就享受不到这种自由,到处有骚扰。比如邻家的小孩,路过的大黄狗,忽然落下的大雨,树上掉下的烂果子。总之影响我内心自由的因素太多了。过去在外面的时候,我长期营养不良,失眠,忧心忡忡,蛋也下得很少。白天里我总是疲于奔命,时而受到我的异性同类的诱惑。那种诱惑每次都没有结果,我徒然兴奋一阵,一转背就将那对象抛之脑后。好了,我对外界的种种坏处早就有了透彻的了解了,还是笼子里千好万好,外面一点也不好。每天下午三点钟,我生出一个蛋,这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所有的母鸡都这样。我之所以要在这件事上找出些特殊的意义来,是因为我有一种天生的自我意识,我知道自己不同凡响。我是唯一的一只主动要求笼养的母鸡,其它的鸡们都是被迫进入笼子的,并且它们中间没有任何一只像我这样怡然自得,脑海空空。它们在笼子里是不安分,不甘心的,它们日夜侧着脑袋仔细倾听外界的声响,一片枯叶落地也可以使它们呜咽不已,主人的脚步则使它们做出媚态。在笼子里头,时间以加速度向前飞驰。我不朝前看,也不朝后看。从前经历过的事一片模糊,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漠不关心。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偶尔数一数毫无意义的数字,说‘满意’或‘不满意’。一般来说我对自己总是满意的,自从笼养以来,我对自己就更加满意了。我感到个人生活总算有了合适的定型方式,我的神经和消化系统开始工作得极为有规律,生的蛋也越来越多,几乎每天一个。如果哪一天没有生,也是我有意放松自己,为了第二天更加精力充沛。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成了我的天堂生活。当天蒙蒙亮,那只公鸡在隔壁笼子里高声啼叫,唱着太阳的颂歌时,我从心里感到无比厌恶。这种浅薄之徒,你能指望他唱出自己的歌来吗?他没有灵魂,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受制于外界的某物,例如太阳星星之类。实际上外界也并没制约他,他只是在作态罢了。太阳升起了,与他毫无关系的一件事,他偏要哑着嗓子去唱什么歌。说到我,我对周围仍然很敏感,但我力图不受制于这些感觉。好啦,主人送食来啦,我的报告就到此为止。”
我向前来致意的人宣读这个母鸡的报告时,不断地被一阵一阵的欢呼声打断。大家都说好极了!妙极了!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后来有一个人代表大家向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那个人是一个性情傲慢的家伙,我从前与他有一面之交。他对我说,他和大家都被我的口才迷住了,这就叫作身怀绝技,能文能武。从前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搞发明的科学家,没人目睹过我的演说天才,看起来,我在演说上的天才甚至超过了科学上的天才,真了不起啊!经过刚才这一场洗礼之后,他们对我是五体投地了,何等的高深!何等的富于哲理!他们大家还注意到,我在演说时有个与众不同之处,这就是左边的耳朵不停地抽动,他们认为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他们观察过近千名职业演说家,从未发现有谁能下意识地抽动一只耳朵,那些人要么是两只耳朵一齐动,要么都不动。单凭这一点也可以断定我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同时他也知道,演说是由演讲人与听众一道完成的,从今以后,他们就要主动积极地来配合我,以便我把报告作得好上加好。他还建议我要始终提起听众的兴趣,抓住大家的注意力不放,为做到这一点我一定要不停地抽动左边的耳朵,要动出许许多多的花样来。我要充分利用这个特技,因为我的天才就体现在这一特技上。有很多人,虽然口才好,但根本不懂耳朵的功能,那又有什么稀罕呢?谁又耐得烦去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它个大半天呢?他发现在今天的演说中,所有的人都不眨眼地紧盯我左边的耳朵,连几个心神涣散的家伙也提起了精神,所以我获得了成功。动耳朵这一招太高了,一下子就抓住了每个人的心!人们不仅观察我,还在暗地里打主意模仿我呢,看他们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吧。通过动耳朵这一招,他们又发现,原来我还有惊人的潜力,埋藏的地火。他们愿做一个引火人,让我的灵感之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照亮宇宙。引火人的工作至关重要,没有他们,哪来的发明家?据一项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不,他们不愿多讲了,这不符合他们的本性。
“好啦好啦,”邻居一向大家挥手致意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的A君,既然他可以写出母鸡的报告,——毋庸我来赘述此文是如何精辟——这就是说他上路了。不久之后,他就要向我们提交老鼠的报告了,为什么不?他一定要提交这个报告的,我们只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那一刻,等待房门那‘吱呀’的一声。此期间,我们尽可以不去想这事,天南海北的闲聊也可以,嗑瓜子也可以,撩撩打打也可以,只是不许睡觉,大家要造成一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因为老鼠的报告只能从热热闹闹的氛围中产生。谁又见过死气沉沉的氛围中出过什么好报告呢?大家不要不耐烦,心不在焉正好。只管打闹,只管装出忘记了初衷的神态,没准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同志们,我刚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纯学术的问题,我也无法在这里来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想稍微地暗示一下。我告诉你们,它是与A君的住房有关的,简单地说,A君完全不适合于住在这种狭小的,束缚人的笼子里写报告,把它称之为笼子一点没错。好了,这是纯学术的问题,提一下也就够了,提得太多也不好,会伤了大家的自尊心,大家知道有这么件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老婆紧挨我站住,咕咕囔囔地向大家解释。她似乎是在解释邻居一的话,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为什么不呢?”“谁又不想一步登天?”“人人都要抓紧自己的好运气”,等等。待我凝神细听,又发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些音节,众人也就应和着这些音节,把屋里搞得十分嘈杂。我想,这就是邻居一所说的热闹的氛围吧?我这样一想,果然就从心底升出一种欲望,要作一个关于老鼠的报告,并在肚子里面打起了腹稿。嘿,真是!为什么不?!老鼠的报告不正适合于我这种人吗?真有意思!真有情趣!当然这和我的发明是两码事,倒不是说我今后就只管写报告,再不搞发明了。发明的事我要一辈子铭记在心,只要稍有空闲就搞。现在我当然没有空闲,我必须写报告,有一种冲动在我心底。我知道我这样搞十分庸俗,也知道那伙人正在台阶上等着听我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打开之后,他们就要扑到我身上来东问西问,要是我答不出,说不定要挨他们一顿死揍。如果我胡编一些话来哄他们,他们又会像刚才那样来议论我。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太想写老鼠的报告了,我马上要写!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就关紧了房门,在房里踱起步来。我瞟见食客正阴险地盯着我,我就故意耸了耸肩,大声地说:“这又怎么样?一切都很好!”我说了这话之后,他还是盯着我,真把我气坏了。我就去找笔,我要坐下来写,但我不按他的要求写,我写的是我的感想,不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我刚一提笔,食客的脏爪子就按住了我的肩头。“好小伙子,好,再写一点什么鬼话吧,把那班家伙骗它个晕头转向。你的吹牛皮的才能倒是很可以,不过不要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上头,一天一个小时足够,半个小时也可以。搞完这个,你就继续钻研烹调吧。”
按照他的规定,我必须不得超过一小时,这个念头就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在里面盘踞着。我的表咔嗒咔嗒响,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又过去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就在这种状况下随便乱划了两个字,一看,划的是“南瓜”。为什么是南瓜?风马牛不相及,我要写的是老鼠,老鼠!关于老鼠的报告!我这就来写——老鼠!写完后定睛一看,又是“南瓜”,我又似乎从这两个字后面感到了一点什么异样的东西,但说不出。莫非我的神经分裂了吗?我再一次努力尝试写下“老鼠”,我的手颤抖着,写下的分明还是“南瓜”。
“南瓜!”食客兴奋起来,“好事情!烹调方面的革新就这样开始了!你想用南瓜来做试验,我很赞赏。不过你有时过于局限于某一个念头了。现在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你还坐在桌边发什么呆呢?你对于你所干的事总是有某种成见,你写下了这两个字,又坐了一个小时,这不就够了吗?你还等什么?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出来,再坐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我机械地站起来,食客将歪歪斜斜写着“南瓜”的纸张收进他的上衣口袋,告诉我:“这就叫存了档案了。今后凡是你搞的都要存档案,以前的我不管,鸡蛋壳不算数。倒是你这两个字还有点模样,南——瓜,好!有点意思,你不要自惭形秽,你写下的收也收不回,存在我脑子里了。重要的是不把这回事当回事,写什么全一样,不写也可以,坐在桌边也不要坐得太久,工作时随时用一只脚敲击地板。脑子里浮出南瓜这一类的词来时就是成功,现在你就不行了吧?你再将这两个字写给我看看。”我拿起笔来写,这一次我写的是“南瓜”,却发现纸上出现的是“老鼠”,搜索枯肠,怎么也写不出“南瓜”二字。食客哈哈大笑:“这就是诀窍!在你不当回事的情况之下,你写出了,那两个字就从你的字典上消失了,你无法回顾。不要担心,它们已经存在我的档案里了,这类事我有经验。我从前也浪费过很多宝贵时间,像你一样动不动呆坐几个小时,我是有资格教导你的。我还要教导你如何对待真正的荣誉,一切都要从头来。以前有一回,一个邻居老头来向你挑战,那个时候你的行为幼稚极了。当然现在你还是不像个样子,我可是耐心耐烦,每天等待,你以为这是有趣的事吗?我说到哪里啦?对啦,那老两口,你这样不断贸然出走,就不怕他们两老伤心吗?我可知道老母亲在夜间痛哭过数次了。我们既然寄住他家,就每一次外出的行动都要经过他俩的批准。像你这样我行我素,别人还怎么生存?据我的了解,老两口自从你的到来,就整个地改变了生活习惯,顺应你的需要。可是现在,他们得到了什么?被忽视,被遗忘,你的一切成就都没他们的份,你的一切错处都由他们来承担,他们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了,你看!”
我顺着食客的手指看去,看见门缝外边有两双炯炯发光的怪眼,那种可以让人打哆嗦的眼光。食客说,那就是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他们俩等在我家门外,是在无声地表示抗议,我必须停止偷跑出来的行为,回到他们的怀抱,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片苦心。我就走过去开开门,但他们又跑掉了。我很惶恐,担心大难临头,想追随他们去表白一番,又怕没有什么作用。食客也说表白的做法作用不大,问题是我是否真正将他们放在心里,这是值得自我检讨的。我就使劲地想,我是否真的重视过他们的意见呢?似乎是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敌视的态度,后来虽勉强应付,并没有很当一回事,更谈不上尊重了。和老头打架的事我至今也没有觉悟到自己有什么很恶劣之处,只是觉得迷惑,弄不清,所以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尊重是不可能的。我每天从他们家溜到自己家来,从来也没想过应当向老两口请示汇报,这当然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这个人,做事总是虎头蛇尾,看上去胆大包天,过后又忧心忡忡。尤其那两道目光,简直无异于最后通牒了。好,写报告的事只好又暂且放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正总是正事干不成,整天瞎胡闹。
啊,尊敬的首长同志,我现在到了哪里啦?为什么我的头这样昏,手这样抖,我在屋里转来转去,是一种怪病发作了吗?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个秘密发生在又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这就开始:在一片渺无人迹的山坡上,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飘然而下,这个影子像是在朝一个目标飘,又像是漫无目的。因为在它看起来,落脚的地方是绝对没有的,山坡给它的感觉不过是一大块雾。不错,遥远的林子里似乎传来鸟叫,但那林子是太远太远了,以至它无法确定林子的方向,只能将那隐隐约约的叫声当作头脑里的幻觉。它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往下飘去,很可能是往上飘吧,山坡不过是个设想的东西。
首长同志,我刚才谈的只是一种设想,这个设想作为一种秘密在我脑子里每天出现,我不愿意对别人讲,仅仅只对您透露,因为您手持听筒睡着了,我最喜欢听众的这种姿势,或者说形式吧,我特别讲究交流的形式,甚至挑剔得要命。如果我没有于无意中找到这种最好的形式,可能我的秘密会要在心底保留一辈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我们之间达成默契,我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来了,山坡呀,影子呀,一切不可能的,都以不确定的形式表达出来,虽然未免幼稚可笑,未免弄虚作假,但我本人十分惬意。当我这样向您报告时,就是食客也拿我毫无办法,他可没料到这一招!他神机妙算,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凶神恶煞,掌握了生死大权,可就是没料到我会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思想!为什么他会没料到呢?很简单,他认为没有人会有耐心来听我的荒唐冗长的唠叨,可他万万没料到我们之间的交流可以采取这种单方面的通话方式。这个方式好!有效率!有意思!既不耽误您的日常工作,又不影响我的自由发挥。我一边和您谈,心里一边觉得轻松了好多。
啊哈,首长同志,您别忙于相信我的话,刚才食客又瞟了我一眼,我不能吹牛,谁知道他有没有正在暗算我呢,我还是谨慎点为好。想要彻底解决我心里的问题当然是不行的,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问题。我还是回到那天的事情吧,我回到了邻居一和邻居一老婆的怀抱。我这样说有点夸张,不要以为他们两老会张开两臂来欢迎我,没有的事,首先他们就不让我进他家大门,他们故意把门关上,害我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我觉得奇怪,我并没有出走,只不过每天溜出去一会儿,平时他们也不介意,而正当我要改变态度,与他们做贴心人的时候,他们却来这一手,像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了似的。我知道食客是不屑于干这种密探工作的。那么就是他们自己揣测出来我要改变态度,他们就先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待我进到屋里,他们又假装对我恨恨的,不同我说话,一旦我低声下气去请教,他们的耳朵忽然又聋了。这个时候食客从里面出来了,他趿着拖鞋,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睡衣,很惬意地从里屋踱步出来。这里我想说说我当时对他的感觉。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睡衣,我的睡衣,吃得也很好,我每天给他做好菜吃,可是这个人,总是这么瘦骨伶仃,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从来也没有一丝红润,他吃下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呢?据我了解,他从来不闹肠胃方面的毛病,仔细想想,大概还是他的坏脾气害了他,要是稍微随和一点,何至于如此的辛苦。我还怀疑他究意是不是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才来到我家的,我完全可以设想他一直就过着舒适的好日子。从前我轻信他吃过大苦,是因为看到他刚跨进家门时是如此的脏、瘦。现在一回想,脏是可以装出来的,至于瘦,现在他已经太上皇似的过了这许久好日子,不仍旧是瘦得像个鬼吗?嘘嘘,静一静,他就这样从里屋踱出来,“啪”地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你不是很会写吗?将你要表达的忏悔写给两位老人,他们心里才会踏实的。俗话说‘口说无凭’,你只有写下来交给他们,让他们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才有希望得到谅解,不然的话,这房子可住不成了,你做下好事,闹得我也不能安身了。”
为什么不写忏悔书呢?反正决定了要低头,就低到底吧!一开始我躲起来偷偷地写,因为毕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的汉子了。刚写了一天,食客就来打岔了。他要求我打开门,让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监督我写,并随时阅读我写下的,以便提出宝贵的意见,因为这只能是一件“集体的工作”。这一下子可好了,门一开,两个老的就如穿梭一样跑进跑出,还经常在我书写的时候一把抢过手稿,高谈阔论,评头品足,说我病语连篇,居心不诚,又说简直不像篇忏悔书,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从我们家跑出去,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说,“我虽眼睛不好,可是通过刚才与我丈夫的一场讨论,也知道他搞的这个忏悔书有很多问题。不是吹牛,如果我们自己来搞可能更贴切,更像那么回事。我们等在这里,一定要A君写这个忏悔书,是要给他一个机会。因为毕竟,他才是我们的大发明家,我们的宝贝,他有了错误,我们有责任帮助他,监督他。我们不要包办代替,而要旁敲侧击,使他时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见,时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处。”她说完之后就夺过我正在写的忏悔书,将鼻尖凑到纸上去辨认,认了半天认不出,又命令我读给他们两个听。我每读两三句就被他们打断,愤怒地指责我“声音太小”、“含糊其辞”等等,我一停下来让他们说完,他们又指责我“拖时间”、“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就这样停停写写搞了十多天,忏悔书终于写完了。
忏悔书
每当心底的骚动占了上风,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从屈居于他之下以来,便屈居于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于所有人之上。当今的地位似乎带来种种的踏实感,同时却又窒息着每个毛孔的呼吸。每当灵光一闪,蠢蠢欲动,眼前又化为暗无天日。
升华吧,被桎梏着的灵魂!天堂并不在头顶,天堂就在你的脚下!只要改变思维的方向,只要反戈一击,或者如食客所说,只要跪在邻居一的脚下,或许就有那么一个新的躯体,一个身轻如燕的躯体长成。为此我开始忏悔:
一、当我与邻居一首次交锋,将他打倒在地,我的脑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辉灿烂的。当事实走向它的反面时,我惊惶失措,不能自已了。这里的问题是:谁需要拯救?谁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来的,还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并没有认出?或者反过来,需要拯救的是对方,因为我放弃初衷,因为我性格散漫,行为多变,忽左忽右,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现在两种观点在我脑海里并存,谁也不能战胜谁,为此我来忏悔了,这种奇怪的忏悔有谁能懂得?
二、我既然忏悔,就应该有个对象。食客给我规定的这个对象是邻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开始,这个神父往往转化成我本人,于是一切颠倒过来,纠缠不清。曾经有好多次,我决心将邻居一化为自身的一部分,于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结果总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对立,以致闹到同盟破裂,要成为死敌,从这屋里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样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样成功地站在广场宣布:邻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没有答案。现在首要的一步是解决走神的坏习性。只要全神贯注地纳入轨道,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最终会有某些成绩的。
三、怎样对待忏悔神父的问题。是如食客所规定,采取俯首帖耳的姿势,还是一如既往,既服从,同时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于同时成功地将神父与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刚才,老头儿就命令我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说因为都是些废话,我是完全遵旨,还是既听取意见,又自顾自地写下去为妥?看起来,我的忏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冲动,又言过其实,食客将这样一个人规定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奥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这位老人的话,必要犯大错误,看来还是领会其精神为妥。试想如果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有朝一日,食客过问起此事来,我将如何回答他呢?如实相告的话,我的“成果”又在什么地方呢?所以不管好歹,留下这一纸马马虎虎凑数的“成果”,将来总算有个交待,因为食客一定要过问的。
四、当邻居一首次闯进我家来之日,正是神旨降临,我的命运发生转折之时,这种认识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的。在当时,本能的抗拒把我搞得精疲力竭。现在认识到了,不等于就心情舒畅了。每时每刻,仍然在抗拒着邻居一,虽经食客反复教导,态度大为改观,细究之下,却并不属于心甘情愿。即使心甘情愿了,将态度化为狗一般的追随了,也可预料到后果并不理想。所以还是采取这种被动式的态度为好,落实到行动就是时时忏悔,时时纠正偏差,永远处在不安宁的状况中,永远细心倾听食客和邻居们的意见,不要有任何确定不变的观点,和一劳永逸的想法。具体的做法就是这样:比如今天写了一纸忏悔书,明天就将这忏悔书加以否定,找出种种毛病来批判一番,并将认识的结果报告食客和邻居们,让他们对我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以便对我更加苛刻。而一旦他们看出我的问题,给我指出了一条新路,我又要全力以赴,进行一次新的尝试,在尝试中并不忌讳暴露自己的弱点,有时还要将这种暴露作为自身的一种义务,反复试验,看看其反应如何。
五、彻底被动的做法是否真正妥当?自从我老婆和邻居们占了上风以来,我似乎是很少表现过我的独立精神了,如像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那种精神。可是根据食客的标准,在蛋壳上钻孔并不属于一种高级的创造阶段,还不如金鸡独立和在纸上随便写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够意思,理由是前一种形式太拘泥,随时有被人看破的危险,后一种形式则神不知鬼不觉。虽则后两次行动是在食客的规定下完成的,我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两项确实对自己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在实施这两项行动时产生的小小的兴奋也比从前高级了好多。从前一个人通宵蛮干的时候,所取得的成绩是以数字来标示的,比如一千个孔或五千个孔之类,现在的标准却尽在不言之中,十分微妙,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全凭当时的情绪而定。回头再来看从前那种一成不变的死标准,实在显得幼稚可笑。所以相对来说,现在的被动是否是一种主动?从前是否过于盲目乐观,才因循守旧地按既定方针走了十几年,而进展甚微?或许我这种人,离开了食客、老婆和邻居们,是不可能成立的一种人。正如扫帚,因为人用它来扫地它才成立,离了人就不好称它为什么东西了。我现在这种主动纯粹表现在与从前行动规范的一种对抗上,凡是从前认为不可能、不协调的,现在都可以任意打破,这种主动的权力由食客赋予,只是对于这个食客来说,本人才是彻底的被动。假设有一天,食客与我分道扬镳,那将是权力的丧失,借以对抗外界的堡垒的崩溃。看来看去,现在这种做法并不是妥不妥当的问题,倒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了。创造是什么?就是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吧。似乎我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从前搞发明,只知在蛋壳上钻孔一种死硬的方法,现在搞发明,金鸡独立,写忏悔书都可以,什么都不搞,只钻研烹调也可以,越是心不在焉越潇洒。只是有一条,必须机动灵活,随时倾听食客的心声,善于做违反自己意愿的怪事,越违反得厉害越有益,成绩越显著。反过来一看,又似乎根本没有达到创造的意境,只是一个可怜的奴才。
我的忏悔书写到这里就被邻居一抢过去了,他当场就“哗啦哗啦”撕了个稀巴烂,还对我说:“你不撕我来替你撕算了,你想将这种东西留作你的成果,我们不答应。首先,你说自己是一个奴才我们就不太同意,可你还在‘奴才’前面加上‘可怜的’几个字,更显出一种不健康的自怨自艾的情绪。”
当我看着自己十几天的心血变成垃圾时,当然是很心痛的,因为那里面写着很多精彩的体验和哲理,那些句子可不是时刻能想得起来的。我应该怎样对待邻居一和他老婆的挑衅呢?是再一次溜出去,还是又和这已经站立不稳的老头子打一架?在此种情形下,我一下子出乎自己的意料,学着食客的样子,跪在瞎眼老太婆的脚前,叫了一声“母亲”,眼里居然涌出了泪花。我也说不清我当时的感情,反正只觉得似乎伤感,又夹杂一种喜悦,一种新鲜感,我一跪下去就觉得自己的举动理所当然了。老太婆似乎也感到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很有意义,也陪着我流泪,还抚摸着我那微秃的头顶,喃喃地叨念着“好儿子……”我就耐着性子跪了半个小时,后来我想站起来了,但老太婆还沉浸在那种热烈的遐想中,邻居一也没开口叫我起来,我就不敢贸然起身。没想到又过了半小时,他们还不叫我起来。我的膝头已是疼痛难忍,抬头一看,老太婆仍是泪流满面,大约她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了。我只好偷偷抽出身站了起来,挪过一把椅子坐下。别以为他们就注意我了,他们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行为,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他们就面对面地坐下,默默地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中,不再理睬我了。似乎我在他们当中扮演的,只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没有我的捣乱,他们的生活更有意义。
就这样,我的忏悔书成了垃圾,我本人则生平第一次学会了下跪这件事。当我指着字纸篓里的纸片向食客报告时,他脸上显出极其厌恶的表情,他指着我的鼻子说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有值得一谈的价值吗?你这个人,总是用这种庸俗的问题来麻烦我,好像我是个有闲阶级,成天什么也不干,只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要向我提起字纸篓里的纸片这一类的事,这类事使我心烦气躁得很。我这一生里,只有一次陷入了庸俗事务的纠缠中,那就是踏进了你的家门,我一直想要将你从庸俗中挽救出来,可你就是死死抱住过去的僵尸不放。”
我就向食客请教,怎样行事才符合他的意愿,我告诉他我现在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邻居一和他的老婆显然是对我不感兴趣了,他们根本就不注意我了。
“注意!”食客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又是你俗不可耐的地方,每时每刻,你都想要别人注意你,这种作风实在令人厌恶。比如刚才,你写了一纸什么忏悔书,被老人家好心好意撕掉了,你就念念不忘,一定要将破纸片拿到我鼻子下面来叫我欣赏。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你这个人,就是斤斤计较,又爱炫耀,显得又下流又小气的样子。请你看看那两位老人,他们的仪表多么端庄,行为何等大方。你说他们忘记了你,这正是他们的潇洒之处。不断忘记人和事,这就是精神丰富的标志。他们的目光从不确定在某个人、某件事上,而是抛向一个很远的、不明确的所在,看的时候也不是盯住不放,一定要似看非看。我的本意是要你加入两老的事业,向他们好好学习,现在你却要他们来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这不是胡缠蛮搅了吗?你现在要注意的,不是这些破纸片,你应该注意那两位老人的目光,看看它们射向何处,有何含义,你自己离那目光还有多远的差距等等,你现在可以溜进去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越隐蔽越好,比如那个书桌下。”
我遵照食客的指示潜入书桌下面,一动不动地从那个位置观察那两个人的目光。书桌很矮,我的腿子很快就酸痛得厉害,越呆越烦躁。细看那两人,他们的目光像死人一样呆滞,老婆子更不像话,竟眼皮一搭拉,头垂到胸前打起呼噜来了。
在这个好时候,食客就出现了,他背着双手,神情严峻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而我猥琐地蹲在那张破书桌下面,累得全身簌簌发抖。钻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无望地忍下去。昏头昏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食客在我耳边说话,他弯着腰将头伸到桌子下面,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老太婆已经醒了,在这个时候,我应该显得精神抖擞,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像我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不仅得不到好印象,他本人看了也沮丧,更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他说完就又踱起步来。我只好努力撑开眼皮,我的腿和腰痛得要发狂了。
“这种天气,总是懒洋洋的。”老太婆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心里一旦空空的,瞌睡马上就来了。我忘记我们刚才在做什么了。”
“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这里冥思遐想。”老头子说,“那A君搞什么去了呢?我总觉得他身上投机的倾向太明显了,况且对老人也不够尊重。我一直不计前嫌,愿意帮助他,可他一点诚意也没有。”
老太婆马上附和道:“不光没诚意,他的问题还大得很!我想起来了,他刚才在这里写了一张忏悔书,满篇都是攻击谩骂,那气势像是要我们两老的命!我们撕了他的东西,他又趁我们想问题的时候,溜得无影无踪了。这种人向来就是恩将仇报!”
“我们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他们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食客还在庄严地踱步。当然他们此刻看不见食客,而食客却看见每一个人。真怪,食客并不是无形的,但他只在自己愿意让人看见时别人才认出他来,而大多数时候,大家对他视而不见,为什么我会每时每刻看见他,感到他,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了最后,我终于发狂了。我一下掀翻了书桌站起来。房间里一声巨响,书桌抽屉连同种种什物倒在地上,接着我又大吼了一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三个人仍旧保持原状,食客还在踱步,背着手,两个老的还在相互唠叨。原来他们都没听见我弄出的响声。看来我已是如此的虚弱,我弄出的响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被这个事实击倒了,颓然瘫在地板上。
食客踱步到我面前,用一只手提起我的衣领,说我的工作岗位还是在厨房,并不曾有什么改变,我最好马上回到厨房去,呆在此地久了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还怕引起什么误会。他边说边回头看邻居一,显出担忧的样子。
那老头和老大婆正在议论我的事情。
“原来他没有逃跑,那就是说,他把我们刚才对他的议论全听在耳朵里了。这个人有他厉害的一面,别看他目前在努力改错,心里可是绝对不服,总想玩玩花招,掩人耳目的。”
“这些日子他倒是干了厨房里的活,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什么也没有!他的心不在厨房里,搞得我们提心吊胆。饭菜是可以吃现成的了,操心的事却一件接一件,比较起来,还是从前自己做饭省心得多,我们是出于义务感才来承受这付重担的,谁会无缘无故来当这个傻瓜啊!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们要有一位发明家,与其去很远的地方寻找,还不如在眼前扶植一个,何况这一个是在我们眼皮下长大的,他小的时候我还摸过他的脸,所以他想翻天也翻不到哪里去。再说我眼睛不方便,想出远门去找个人来也麻烦。”
“不要惯坏了他,让他误以为我们总在惦记他。这件事不过小事一桩。我们可以这样来叙述:‘有一天,本地的一个发明家到德高望重的老年夫妇家借宿,经过短暂的商讨,仁慈的老人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样,我们就把与他同来的那位大人物省略了,因为他只不过是偶尔路过,促成了发明家借宿这件事,几天后他就不见了。我们用不着强调他的到来,是A君借宿,不是他,或者可以说他将A君交给我们,自己就远走高飞了。”
“当时大人物叫了我一声母亲,这就可见我肩负的义务之重。我猜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我摸过他的脸,也摸过A君的脸,两张脸可说是天壤之别。我这种用手摸脸的办法比之你们用眼看要精确好多倍。用眼看绝对看不出一张脸是什么质地,这就是我个人先天条件的优势。A君对我这双手也是不由得不佩服的,他刚才写忏悔书的时候一直在回头瞟我的手呢!”
我现在已经知道两老对我的基本态度了,既然已经知道,我也就不大感兴趣了,老头子和老太婆照样每天叽叽喳喳地讨论有关我的问题,我站在厨房,一心扑在烹调上,什么也没听见,也不想听。不久食客又有意见了,说我又会滑回老路上去,他并且要我扔下正在火上炖着的汤,到客厅去躲在门后,偷听两老的谈话。他还说,站在门背后偷听的样子对我来说最合适了,因为只有这样才真正搞得清别人对我是怎么看的,要是我现在还不赶快去搞清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恐怕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偷听到的话往往是最可靠的,要相信任何人都不会当我的面说什么真话,我要想接近真实就只有偷听这一条路。我已经浪费了很多大好的机会。举例说,从前两老时常通宵彻夜长谈,为的是唤醒我那沉睡在深谷里的灵魂,我却毫不领情,躺在被窝里睡大觉,老两口知道我的态度后伤心已极,再也不搞夜间谈话了,他们宁愿避开我,到客厅去说悄悄话,所以我现在只剩下偷听这一条路子。他说着话,我的汤已在炉子上炖干了,我想去加点水,却被他“啪!”地一声关了火,一边将我推出去一边吆喝:“汤?什么汤?还有什么比拯救灵魂的事要紧?你真是腐朽透顶了!”
后来我蹑手蹑脚地躲进了门背后,瞎眼老太婆正在做一种徒手逮住老鼠的示范表演。一只抓来的小老鼠被她用绳子系住一只脚,它一逃跑,她就将它抓回扔进一个没有盖的盒子里,待那小鼠拼命跳出盒子,又开始逃时,老太婆又用空着的那只手看也不看一把捉住它,如此反复,满足而又其乐无穷的样子。邻居一在一旁喝彩,很热衷,很兴奋,我听见他冲口而出:“A君这小子,插翅难逃!”原来那老鼠是我,他们哪里会放过我呢,食客总是言过其实。我躲在那里看来看去的,并没有什么新花样,一个老套他们玩了又玩,还很陶醉,可能这就是食客所称赞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吧。
为什么我不能进入他们的意境呢?为什么我总是只能站在外面冷眼旁观呢?我应该如何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呢?喂,首长同志,请您给我一个回答吧!我知道,现在天色已晚,您吃过晚饭已经到街上散步去了,您用不着就给我回答,我想得出您的回答是什么样的,还是让我们将这个回答搁置不顾,我们来谈谈心吧。我很需要在这个关节眼上来谈心,因为此刻,食客正对我穷追不舍,他每在屋里踱一个圈就用脚尖踢我一下,为了躲避他,我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您谈心,一谈心,我就忘记了自己的绝境了。下面我就来设计一下这场谈话。
首长:请你将心中的苦水彻底倒出来吧,你需要暂时的松弛。
我:我苦死了,我想找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支点,但是这个东西分明找不到,我只能不停地向您诉苦,因为您,只有您才对我无比宽容,别的人都像恶鬼一样追逐我。
首长:我总是忠实地倾听着你,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方便、更优惠的条件吗?不管是半夜还是凌晨,只要什么时候你心血来潮,就可以拿起话筒一顿哇啦哇啦乱说,得罪了我也没关系,别人哪有这种优惠呢?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家里有电话,就是知道,也永远查不到我的电话号码。所以你可说是得天独厚了,稍微受点苦是算不了什么的,还有好处。
我:我当然喜欢这个得天独厚,这正是我的虚荣心所致,我宁愿受苦而死也不放弃这只话筒。您已经看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是何等悲惨,可是只要一和您谈心,我又恢复了信心,认为自己又像一个人物了。就比如此刻,虽则我是躲在门背后,心里却感到是走在金光大道上了。我越下跪,越被逼,拿起这个话筒心里就越感到安慰。只是我别把电话号码忘了,我这就写好贴在墙上,真的,我怎么从没注意过您的电话号码呢?每次我都随便乱拨一个数字,每次都通了,您的号码究竟是多少?
首长:其实哪里有什么号码呢?你说你每次乱拨一个号码电话就通了,不过是你想让我放心罢了。你每次拿起话筒就直接对我讲话了,我们之间有种常人不能理解的联系。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要指出的是,你从来也没有拨过什么号码,那部电话机也只是一个装饰罢了,你完全可以不要电话机,对着空中向我讲话,时间也没有限制,白天半夜,想讲就可以讲,一边睡觉一边也可以讲,我总是听得见的。自从你那次把我叫到你家里,让我坐在你的有软垫子的围椅上,我就成了你的忠实的、永不背叛的听众了。尽管你在外面受尽了欺压,在我面前你还是毫无顾忌的。我从来不限制你,也不跟在你后头唠叨: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你想说什么全由你高兴。像你说的,多少人都尝不到这个甜头,他们想打电话又找不到号码,想对我讲话我又听不见,哪有你这样随意消遣的本事。你看,我简直成了你的仆人了,一声不响,又体贴又耐心,任凭你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我从来也没有评价过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评价这件事,才这样迎合你的。你要珍惜我们之间的这种友谊,一有空就和我保持联系,不论是消沉的时候还是得意的时候都要这样干。
我:我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疑团,这就是食客这个人。我告诉过您,他是提着破皮箱来的,可是现在我糊涂了,我觉得也许我当时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假如当时我不收留这个人,我照样可以和您对话,照样可以搞发明,而且我的生活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您看有道理没有?试想我当时将他赶出门外,坐在家里继续钻研我的蛋壳艺术,现在不照样大有成就吗?就因为我收留了这个人,才踏上了这条漫长的、没有归途的崎岖小路,真的这一切有必要吗?
首长:这就牵涉到一个根本的认识问题了。不错,你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像你说的坐在家里搞蛋壳发明,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成为孤家寡人,寄人篱下。但是根据你今天的认识,从前的好日子是一钱不值的,你早就唾弃了那种生活方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决定的,怎么可能走回头路呢?我可以预言,假如你现在拿起一个蛋壳,细细研究那上面的花样——你从前的劳动,你一定会感到乏味至极的。幸亏食客强行切断了你和那几箱破东西的联系,我要说他的行动很及时,那箱子里的破东西该扔!你还有一个荒谬的地方,就是以上这个问题,你已经在我面前提过多次了,你纠缠不休。我要和你说,答案是在既成事实中,不是在设想中,这种问题,只在于你如何行动。
对话就到这里了,首长同志,下面我们来做一个游戏,让我来猜测一下您的身份。我们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了,我每时每刻都在和您对话,可是对于您的身份,您所从事的工作,我从来也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只是含含糊糊地称您为首长,而您,出于宽宏大量,一次也没有挑剔这个称呼。现在让我来决定一下:您应该是从事何种工作的呢?从称呼表面来看,似乎是政府官员,不是科学家、医生之类,那么对于我来说,您也许是一个科学文化方面的官员了?好像也不是。你似乎和我是一流人了?也不是,您还是和我不同的一个存在。您高高在上,同时又让我觉得亲切。让我怎么猜呢?您在我的脑子里就是这么含糊的一个东西,像这个称呼表面一样,笼笼统统,一笔带过。如果我不称您为“首长”,而称您为“A”,像我自己的代号一样,那也是可以的。不过您绝不等于“A”,您绝对是一个独立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我可以向您倾诉,但不能为所欲为,您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时常叫我发抖。记得有段时间,我实在是累死了,没有精神向您汇报了,我甚至想就此躺倒不干算了。当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时候,您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上面空空荡荡的,蚊子挂在蛛网里,旁边有一滩水迹,我看久了就害起怕来,觉得自己毕竟还是一个胆小的家伙,一旦置身于空无所有的场合就要打退堂鼓,不能在那种地方久呆的。后来我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一把抓过电话机的话筒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还故意将嗓门提高,以压住袭来的恐惧。
首长同志,我刚才说要猜测您的身份,那只是说大话罢了,我不可能猜出,也不是真正有兴趣,我是借口探讨我内心的问题呢。
我内心有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呢?说老实话,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问题都不发生,空空荡荡。尤其在夜半时分,老两口和食客都已入眠,我一人醒着,感到没有什么事可做,又没有什么事可想的时候。哈,我又吹起牛来了,还是回到我和食客的关系上来吧,我可以告诉您,我之所以要和食客维持这种关系,其目的就是为了可以向您汇报。回想一下,我一直所唠叨的,不正就是与食客的无休止的纠缠,以及通过食客达到的与他人的纠缠吗?要是斩断了这种纠缠,我还有什么可以汇报的呢?要是不汇报,我又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设想一下吧,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半夜里踱步到外面,万物在他面前岿然不动,头顶黑糊糊的太空向他压了过来,他除了跑回家拿起话筒急匆匆地和您对话这一条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您可以说,腿生在他自己身上,跑不跑全在于他自己。对了,我正要告诉您,像我这样一个人不跑回去的话肯定会因恐惧而死的,我最怕的就是死,长此下去,有一天也许会因怕死怕到极点而死。我养过一只鸡,一天它出外觅食,一只老鹰朝它扑下来,并没有成功地叼走它,它也没受伤,但它因胆囊破裂而死。当时我想,假如这只鸡像我一样,有一个工作,就如思想汇报一类的工作就好了,那样也就不至于因怕死而死了。可是它不过是只鸡,哪里会有我这种得天独厚的工作呢?它心里是真正的空空荡荡,所以恐惧一来,灵魂没有地方可躲,就出了窍。当然工作本身也是我发明的避难所,到底能不能长久避难也是个问题。我现在的态度是:过一天算一天,醉生梦死,这样就好多了,舒畅多了。我还有一个妙法就是尽量提起自己的虚荣心,设立一些目标,每天忙忙碌碌的,好像时间总也不够一样,这一来就没有时间想那些无聊的、抽象的问题了,将死亡也置之脑后了。我最近的目标就是从邻居一那里偷听到一些真实的情报,然后制定一个新的、切实可行的计划,按步就班来实行,一步一步地接近这些神秘人物的内心生活。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要做好多好多的工作,吃别人不曾吃过的苦头。即使这样做了,我也不能将弦绷得紧紧的,每时每刻都处在振奋中,我常常陷入消沉。举个例说,有一天,我上街去买菜,走到一条小路上,忽然觉得踩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子上,我就愣住了。我停下来,反复地思考自己正在干的事和将要去干的事。正在干的是去买菜,将要干的是买回去供那三个人吃,食客的一份另做,每样菜的烹调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一边分析一边觉得很厌倦。结果那天烹调食物的时候心灰意懒,搞得不怎么好,后来受到食客的呵斥,以及邻居一的轻蔑。为此食客还建议我干脆改行不要当发明家了,因为我装样子已经装得够久了,再装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新的发展。结局吗,当然您猜到了,结局是我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轨道。食客总是将我的弦拉得紧紧的,每当快要松懈,他又更加用力地紧拉一把,也许这正是致我于死地之举。我总是想休息,我的天性中有懒惰的成分,可是自从被食客缠上身,我就失去休息的权利了。试想我现在抛开一切,躺到一个山包上去睡觉,其命运肯定与那只被老鹰捕捉的小鸡无异,可能还更糟,因为并没出现什么外在的老鹰,我就被自己吓破了胆。在那种意境中,自己的心跳成为最恐怖的声音。我天生怕死,只好来服这没完没了的苦役,要是不怕死,我还不早就到山上闭眼冥思去了?食客和邻居们必定是发现了我的怕死的弱点之后才找到我头上来的,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把柄,有了这个把柄,他们就可以自由左右我的行动,搞出很多新花样来。每当我要摆脱,他们就做出一种暗示来吓我。我也时常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不能锻炼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品格?看来这种品格只能是天生的,怎么练也练不出来的。一提起死我就脸上变色,怎么也解脱不了。我这一生是成定局了,只能是几个神秘人物掌心的玩偶,现在回忆起没当玩偶以前的自由生活,觉得也并非真正自由,说不定这几个人早就掌握着我,操纵着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他们一直让我独自坐在家中干手工活,直到干出了一定的成绩,他们才相继露面。首先他们派邻居一来与我交手,唤醒我体内的这种恐惧,然后不断加深这种恐惧,搞得我无处安身……
说起死,我又想起食客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了。食客说,他带那个老渔夫去过悬崖了,一走上去,老头子就簌簌发抖,两眼射出贪婪的光,一直往前冲。他死死地拖住老渔夫不放,他们之间有段对话。
渔夫:除了往下跳,再没有第二条路。
食客:任何人都可以适应在恐惧中度日。
渔夫:我是一个例外,与这种煎熬相比,往下跳具有更大的诱惑力。
如果将渔夫换成我的话,我将在石头上呆下来,继续向您,首长同志,搞我的思想汇报。悬崖就在我的旁边,但我目不斜视,口中滔滔不绝,并在此中自得其乐,领略到一种隐秘的快感,这种快感不同于渔夫的快感,渔夫的快感只是一两秒钟内的事,我却总在持续的快感中。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想生活得快乐,只是各人追求的方式不同。多少年过去了,我是不是一步步接近了一种纯粹的方式呢?是不是迷雾已从眼前退去,前方一片开朗呢?如今,我用不着去呆在什么石头上了,我就呆在家里搞烹调,搞窃听,同样领略了老渔夫的快感,只是多一点麻烦而已。因为我时常脱离了我应该有的意境,落入凡尘,食客对我这一点总不满意,他要求我有一种纯粹、老道的风度,而不要像咿呀学语的小孩,任何举动都由模仿而来。我是否老道起来了?您也看得出,还差得太远呢!就比如现在,我躲在门背后说了这一通废话,能说明我就老道了吗?您一定会说,刚好相反,我比以前还更幼稚了。我躲在这儿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学玩躲猫猫一样。但是要知道,这正是食客要求于我的,这或许正是那种通向老道成熟的训练,不过那目标是看不到的。我只能不断地感到庆幸:总算又学会躲猫猫了!总算又学会写忏悔书了!总算又学会什么也不干了!等等等等。但我决不能高傲到认为自己具有某种纯粹的风度,因为那种风度是不可捉摸而又变化无常的,或者说它出自于某人的信口开河而已。您怎样看?
啊呀,对不起了!我说了这么多了,让我回到开始的出发点吧。一开始我就说我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您是否得到了一幅我的日常生活的完整的图像了呢?有一个人,我向他描绘我的生活,描绘了老半天,他忽然说,A君,你真幸福啊!我就问他为什么,他说,住在别人家里,老两口待你亲如骨肉,你还要怎样?他又说他由此断定我是一个极其自私、不顾别人死活的人。还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房子就是最大的享受了,可我,不但自己有房子,还可以随便走进一家人家就住下来,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优惠?总之他根本不理解我,看来别人也都是这样想的。还没让我来得及披露自己的想法,食客就发脾气了。他说他的生活已经无法忍受了,他决心将这种生活来一个结束。于是,早上起来,他宣布要和我互换身份,让我来当食客,他来当我。他不由分说就从我身上剥去衣服,他自己穿起来,又把他系过的那两块肮脏的裆布扔给我,叫我系起来。我这样妆扮起来之后,看着镜子里面,觉得自己一付猥琐样子,一点也没有他那种自信和威风。我走了两步,那两块布总是缠住我的腿,磕磕绊绊的。别以为食客要代替我去参加劳动了,没有的事,他穿了我的衣服就坐下不动了,对我说该干什么就还是去干什么,日程并无大的改变,只是规定我说话时改变语气,说些他爱说的话。我照办了。当天在厨房干完活之后,我就学他的样在房里踱来踱去,像他刚来那会儿一样,信口开河地说了些怪话,还指责屋内脏,像个猪窝。奇怪的是邻居一和他老婆完全没有反应,既没有看见我的奇特穿着,也没听见我在吹牛夸海口,他们真是花岗岩脑筋,始终在商量用抓老鼠的办法来对付我。他们茫茫然地瞪一眼我,又低下头去叽叽喳喳地说那些老生常谈了。我就冲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我的装束,可他们就是没看见,邻居一还说:“这个人一点也没什么出新的地方,就是喜欢说个不停。”
“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衣服吗?我已经大变样了,从头到脚!从今天起我就要你们对我另眼相看!别以为我是你们的邻居,见鬼,我是从万里之外来的一个使者……”——我。
“哈哈!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究竟穿得怎样?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虽瞎眼,总不至于连他身上的衣服也搞不清了吧?莫非我不中用了?这可是天大的奇闻!”——老太婆。
“我可以告诉你,他穿什么无关紧要,我还可以告诉你,他根本没换衣服,因为他没衣服可换。他总是要我们对他另眼相看,真是贪婪啊!我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个人,只能用抓老鼠的办法来对付的人。说句老实话,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注意过他是什么样子,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形象不定的家伙,说他是一股气也可以,他在此地住了几十年也不能对他的形象有所确定,就是住到死,我也只能说,我们这里住着一个发明家,一个矮小的爱说的家伙。如此而已。”——邻居一。
“你们难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为什么会住进你们家?有什么必要?这可是个深奥的问题啊!想想看吧,谁每天为你们烹调,为你们打扫这个猪栏似的家?”——我。
“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深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邻居,住在自己家里不快乐,提出来我们家寄宿,我们接受了。我们是乐善好施的老人,这样做给我们带来身心的健康。至于工作,那是应该的,人人都不应该游手好闲,我们为你操了多少心!现在你反而摆架子,说自己是什么使者了。从前我为你的衣着问题伤透了脑筋,后来我们总算将这个问题忽略不计了,你却又一反常态,重新亮出这个旧伤疤。你换了什么衣服?不明明还是那付老样子吗?我已经通知过你,我们不再计较你穿什么了,为什么还要死缠不休?总不会要我们向你赔礼道歉吧?”——邻居一。
我跳上桌子,朝他们喊道:“请看我身上的这套衣服吧!这就是大人物所穿的、超凡脱俗的衣服!如今他已借给我穿了,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知觉?你们好好看看我吧!”
瞎眼老太婆激动起来了,她边说边摸索着往外走:“怎么会这么难听,这个人说话的口气简直像个导师,我真是受不了了!”
这个时候邻居一就在一旁冷笑着说:“A君这是何必呢?太难为你了!A君穿什么衣服,难道我们看不见,值得这样大肆张扬?实在是过份了。我告诉你,对于你的穿着,自从我们不再计较以来,已经形成固定的印象了,这个印象我们心里有数,无论谁也改变不了。不管你把自己吹得多么高,我们也有一个一定的标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别再在这上面出花样了,老实说吧,我们早就把你搞得清清楚楚了,什么秘密也不会有了。”
“如果我从此不洗脸,不洗澡,不下厨房呢?如果我将你们从这猪栏似的房子里赶到外面去呢?你们还这样看我吗?”
“那也一样,丝毫不会有什么改变。再说我们也不相信你吹的牛皮,吹一吹是可以的,谁会当真呢?事实是,你呆在这里,接受我们的抓老鼠的试验。你看,我,包括我的瞎眼老婆,我们俩年迈体衰,但我们在你面前如此强大,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早就被规定了的,不管你如何调皮捣蛋也不能改变这种关系的性质。就说现在,我在你腿上咬一口,你又能怎样?”他果然扑上来,在我腿上用力咬了一口,痛得我呲牙裂嘴。
我当然没有还击,而是乖乖地从桌子上跳下,缩到门背后去了。后来我就穿着这身奇异的装束下厨了。他们三个人都视而不见。
食客叫我与他互换身份的含义在什么地方呢?首长同志您看得出来吗?食客说得好,这叫“换汤不换药”。按照他的意见,这出戏要一直演下去,让我好好体验他的意境。您当然知道寒冬腊月之际系着两块破麻袋片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我将晕倒在屋里。食客说,我应当每天进行至少半小时的训练,他虽然是夏天来到我家的,但这以前,他穿着这身服装度过了十几个严寒的冬天,吃尽了苦头,而那个时候,我正穿得暖暖和和地坐在家里享福。我咬着牙,每天早上赤身裸体,系着那两块破麻袋片在食客面前转悠半个小时。当我冻成了重感冒时,又受到他一顿耻笑,说我死心眼儿,这么搞下去一点成功的希望都没有。这个时候老两口也跑来大惊小怪,说他们也没料到我怎么会如此低能,好好的偏要把自己搞出病来。老头子还诡秘地朝我眨眼,讲了一个风马牛的故事,那故事是说一条蛇钻进了一个死洞,入口又被人堵上了。我知道我再这样下去就要完蛋了,所以我就干脆穿上厚厚的棉衣,将食客的裆布象征性地围在腰上,走到食客面前。不料这一次,食客赞赏地说道:“好,总算摸到门了。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就在于长期吃苦,默默忍受,这一下你有了一点体验了。你现在的客观条件这么好,我来你这里之前吃过的苦可是骇人听闻。我一直对你穿衣的样子看不顺眼,今天你这种方法与往日不同,可说是一个进步的起点,不信你去问问邻居一。”邻居一也说我这副样子好看多了,说我生平第一次少了一点庸人的味儿。瞎眼老太婆则凑拢来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点着头,强调我的革新还很不够,因为起点太低,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想想看,我们第一次提出他的服装问题时,他那种庸俗的味儿是多么地使人倒胃口啊!一个人的起点是非常重要的。比如A君,几十年后才第一次穿上了让我们看得见的服装款式,他自己却声称他一贯努力改进自己的风度,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也摸不到?就因为他起点低,我们提不起兴致来注意某些鸡毛蒜皮的小变化。”
首长同志,在这里我要向您提到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不久前,由邻居一发起,对我个人的品质,和社会地位,对我的工作的看法,来了一次总的评价。一共五个人发表了意见,这五个人是:邻居一和他老婆,邻居二和我老婆,以及时髦同行。在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位自称为过路人的同胞,发表了一点补充意见,这里我就将他们的意见摘录如下。
时髦同行:说起来,我和这位老兄已有十几年深交了,开始的时候,就像是“冤家路窄”,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总是撞上这位老兄。我深思了一下这其中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这是因为我和他有共同的爱好!对,我们俩都在衣着方面很下了一番功夫。我的成绩是众所周知的,至于A君,我们不能说他就没成绩,他也是有成绩的,任何一个人像我们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都会取得一定的成绩。我要说,我与A君追求的方式不同,我追求的是风度翩翩,他追求的是不拘小节的潇洒。谁在这方面更出色,还有待历史的评价,不要忙于下结论。
在我的印象中,A君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高傲中有点冷淡,这就是我对他的印象。我多年的宿愿就是想与他做个知心朋友。每次在马路上、商店里、集市上遇见他,我总想与他攀谈,谁知每次他都掉头而去,我真是伤心啊。两个同类型的人,追求着同一个目标,却无缘无故闹起别扭来,真太不应该了。即算根据大家的不公正的议论,认为我在穿着方面比他高一筹,他也不应该把账算到我身上啊!因为我本人一点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浅薄之徒。我一贯认为在衣着追求上无高低之分,我有我的爱好,却一点不想因此贬低A君,我愿意与他携手并进。随着认识一年一年地深化,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知识贫乏,在衣着的讲究方面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之处,只能说是一个小学生。我时常纳闷:A君到底是怎样估计自己的呢?我听说他最近搞出了一个新的服装式样,我很想知道他的这个发明。自从他得到工业部的承认,获得发明家的称号以来,我还一次也没有研究过他的发明成果呢!我听人说起他的发明成果都是装在一个破皮箱里,很神秘的,这一定是一种诽谤。我可以肯定他的发明就是服装的式样,这些式样都穿在他本人身上。我这样说,并不是暗示我在这方面有什么优势,再说我也没有得过国家工业部的什么称号。当然群众的舆论是倾向于我的,可我又并不以群众的舆论为准。我只是想搞清,A君与我进行的这场服装竞赛,已经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阶段呢?我想在这里借此机会将我所见过的A君描述一下:我一共见过A君五次,但每一次都是隔着人群远远地遥望。众所周知,A君的身旁总是围着那么些人,使我觉得不便与他照面。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脸色灰白。但我从未听清过他讲话,他的嗓音低而又低,像是在掩饰着什么,又像是不屑于和人谈论。我注意到,别人也不听他讲话,一方面可能是他的嗓音太低,另一方面,我认为,像我们这些搞发明的,完全没有必要让别人来听我们讲话,所以别人没有兴趣也是正常的,我们身上的衣服式样就说明了一切。奇怪的是A君似乎不了解这一点,他总在不停地说,尽管声音低,尽管别人不听。在我见到他的五次当中,每次他口里都在说些什么。我觉得非常感慨:当一个发明家是何等难啊!即使像A君这样高傲的人也免不了世俗的烦恼,似乎要被这烦恼拖垮的样子。为什么他一定要众人按照他的思想模式来理解他所穿的衣服呢?这一点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把精力浪费在这上头,又是多么的可悲啊!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远比他活得洒脱。我经常告诉别人,我并不是什么发明家,搞发明只是业余爱好,我也不在乎别人的意见,身边也没有一大堆人围着,但我确实在干工作。一个人,弄得像A君这样,陷入日常事物的纠缠中,才能得不到发挥,变成一个庸庸碌碌的人,是十分可惜的。说到我,别看我的服装式样锋芒毕露,我对名利的感觉是淡于烟云的。很多人告诉我,说A君对于我在服装方面的感觉耿耿于怀。据我分析,还是他无法从世俗的感觉中超脱。这类问题也不限于他一个人,这是发明家的通病。我的朋友邻居一告诉我说这是个敏感的问题,还说同行相嫉妒是正常的。怎么说呢,我对于这个敏感的问题毫无感觉,我想,即使A君有感觉,恐怕也不如众人估计的那么严重,好像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估计,他只是偶尔,在别人对我夸赞过头的时候,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舒服,这就是平庸的日常生活对他的腐蚀。我回忆起十几年前,我刚刚从事发明的时候,曾经有几个朋友在一起搞发明,那个时候我们都不认识A君,同住一个地方,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直到他出了名,我们才隐隐约约地听说,后来名声越来越大,简直就满城风雨了。从这个过程也可以看出,一个人在事业上的发达,是全凭个人的运气,与实际才能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朋友告诉我,A君在发达以前还偷过邻家的一只鸡呢!我听了之后一点也不惊奇,要是说他成名以前是个圣人我才奇怪。当初我得知他在读《道德论》的时候就断定:此人一定有难以启齿的隐私。最近几年他已经不读那种书了,这说明他已经敢于正视现实了。既然他每天的所作所为都记录在案:发明的事也好,偷鸡的事也好,被老婆赶出门的事也好,一律都以同等重要的位置写在他的档案上,逃也逃不脱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徒生烦恼罢了。还是我这样好,什么书都不仔细读,倒练出了超脱的胸怀。像我们这种人是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的,分析我的行为也可以看出,我是直来直去,首尾一贯,A君是忽左忽右,步态飘浮。我听说A君最近将大人物的服装穿在身上,发表了一些象征性的讲话,这无疑是一个较好的开端,我们大家都经历过这种由表及里的过程。长此下去,他会练出大人物的风度来。
首长同志,我本来在这里安排了五个人的讲话,可是时髦同行刚刚讲完,就有一位自称为过路人的同胞进了屋,他一把抢去我的档案文件,飞快地往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就拿起棍子赶走了我的邻居和同行。这个人像个行劫的强盗,他恶狠狠地命令我交出手表和现金,说不然他就要放火烧房子了。该死的家伙朝我亮了亮打火机,竟然伸手去扯我的电话线!首长同志,我和您说,我可不是个软骨头,可这个人身壮力大,而且他已经抓住了电话线,如果我反抗他,结果不言而喻:我马上会失去与您的联系。一旦失去了联系,我还算怎么回事呢?所以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唯一的解救方法就是屈服了。您已经知道,我这个人,什么下贱事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失去与您的联系。这个强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家伙,正是抓住了我的弱点。闲话少说,我此刻正被他吓得口呆目瞪的呢!我不知道干什么才好。他提醒了我,再一次叫我交出现金和手表。好,我就从手腕上取下表交给他。这只表是我死去的父亲留给我的,可是人到了这个关头什么都顾不上了,还管他什么父亲!我还掏了掏口袋,里面有二十元钱,也一并给了他。他接过钱和手表,又将档案递给我,要我在那上面签字。我一看,原来他已经代替我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今后再也不和您,首长同志,在电话里谈心。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看来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强盗,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不想签字,可是瞟见他做出一个扯断电话线的姿势,心想这下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答应他,再慢慢从长计议。再说档案又算个什么?历史的记载又算个什么?我何必当回事?反正人一死,什么都不知道了。问题是我现在还没死,还要以现存的方式活下去,对这种方式我还比较满意。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字。这个人放下了电话线,细细端详了我一刻,忽然大笑了。他吐露出真情,说他是大人物派来试探我的。又说像我这种什么信仰都没有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装设一部电话机,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装了就算了,别以为大家都对此寄什么希望。实在是,我装不装电话机丝毫不会对我的品行改良起什么作用。
过路的同胞拿起话筒,对着电话哇啦哇啦乱喊了一阵,然后又把话筒一扔,逼视着我的眼睛。
“你,把你的记录本交出来。”
“什么记录本?”
“别装蒜了,你每天对着这个话筒说的话的记录。我知道你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了,这很成问题的。我要审查你所说的东西,万一你记下了你的信口开河的句子,可就是我的失职了。我不能容忍信口开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出自大人物的旨意。”
我自始至终都在努力执行食客的旨意,这,您也看得出来。但是要把我珍藏的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我是不太情愿的。这一来,我等于向众人宣布,我家里设有一个电话机,一个特殊的小东西,我用不着拨号码,就可以直接与您,首长同志通话。另外,他还要读我的文章,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自己说过的话,时常无缘无故的,我就脸红起来。无论什么话,我说过一遍之后就不想再回顾,更怕别人知道。我把这些话记在一个本子上,只不过是为了督促自己,以便将来有一天翻开它,可以看见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我当然不能交出笔记本,这太滑稽了。这个本子既不同于鸡蛋壳,忏悔书,也不同于烹调,窃听,那些都是别人看得见的,唯有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
这个过路的同胞见我不肯拿出东西来,也没有强逼。不过他说,他从此要和我寸步不离,以便监视我,将我每天说过的话分析一遍,指出我的错误,也肯定我的成绩。因为大人物只能对我下达指示,不能每时每刻伴随着我。尤其是夜里,大人物习惯于一个人安静地就寝,而我的大部分与您的联系活动都在夜里进行。他作了这个决定之后,当天夜里就挤进我的被窝和我并排躺下了。当然他绝不入睡,我也没睡好,我不能中断与您的对话呀!我就只好在他的监听下说起来。就比如此刻,他正在揪我的耳朵,说我的谈话里头有夸大的成份,为此他还踢我一脚,威胁说要没收我的记录本。
首长同志,这个人又踢了我一脚,看来我又说漏了嘴了。多年来,我总是有说漏嘴这个毛病。以前我不大在乎,别人也不在乎,现在看来成问题了,有这个人在旁边,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受到限制,现在我比较谨慎了。每说一句,我都不自觉地用这个人的眼光来衡量一下,不断地反问自己:有没有问题?有没有夸张和信口开河的成份?也许您要说我这下子失去了好多很好的乐趣了,我至少已经把秘密向一个人公开,这可是一大损失。我要告诉您的是,非常奇怪,自从这个人像吸血鬼一样附在我身上以来,我从头脑到身体都有了某种改变,我那种秘密的乐趣渐渐平淡下来,激情消失,化为一种习惯,我仍然每天向您汇报,但情绪比较平静,思路也比较有条理了。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呢?我已习惯于与这个人联成一体了,有他在,我甚至感到自己与食客有了某种沟通,说起话来也有了某种空灵的成份。我时常感到不解:这个人也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像当初食客一样,不知从何而来,一来就坚决地在我这里住下了。在过去几十年中,或许我已见过他们俩许多次,只是不认识。为什么在我前方引路的都是这些偶然路过的陌生人呢?我睁大眼睛扫视周围的人们,看到的都是些单个的人,不像我这样有什么人和我住在一起,时刻伴随、限制我,他们似乎都自由自在,不像我这样行动笨拙,眼神呆滞。但这又是我所选择的,我所愿意的好方式,尤其这个人来了,与我同吃同睡之后,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根单线一样,一直牵向目标的所在,目标是看不见的,但线是绷得紧紧的。如今每天的汇报不再是我个人的隐私,而是食客、过路同胞和我本人三位一体的工作了。当然沮丧的时刻时有到来,这个人对我是毫不留情的,在他激烈抨击我的时候,我曾多次失去信心,不再说话。前天夜里,我正在被窝里向您汇报,这个人抢去我的话筒,说我又有几天没改变说话的姿势了,我现在这种姿势他已经看厌了,简直使人发狂。当然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姿势,我就只好沉默了一夜,那一夜简直比死还难受。依照这个人的规定,我必须每次汇报都采取一个不同的姿势,或站,或坐,或躺,或跪,或弯腰。您也知道,一个人无非就那么几种姿势,要每一次都出新花样不可能,所有的姿势我都用遍了。于是昨天,我就边跑边汇报,在房间里兜了一夜的圈子,结果他说“马马虎虎”。意思是并不让他完全满意。今天我该怎么样来安排自己呢?首长同志,我是这样做的:我根本不说话,只是对着这个话筒吹气,此刻我就是这样做的。当您在那头听到这些单调的“呼呼”的响声,内心作何感想呢?也许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阴谋诡计,一场骗局,但在我本人,这也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姿势,正如食客说的,“换汤不换药”。我吹得得意起来时将唾沫星子都溅在话筒上了呢!当我想出了这个出人意料的新招时,这个人就安静了,显然对我还比较满意。我知道,在一个不同的时刻,比如明天,我的危机又到来了。俗话说“把戏不可久玩”,意思是,一个把戏玩一次也就够了,下次再玩就令人倒胃了。这里又要强调一下,我的把戏与一般的把戏大不相同,是一场无法识透的阴谋,它的变换并不在于表面姿势的变换,而在于内部深藏的诡计,这种诡计无法言传,所以此刻我只能用姿势来打比喻,我的比喻只有这位同胞能意会。我明天应当采取什么样的说话姿势呢?这是我今天一直在苦思的问题。首长同志,我告诉您,当我闲下来的时候,那感觉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为第二天的说话姿势担忧,可不像搞烹调。搞伙食工作只要计划好第二天的饭菜,按步就班去搞就是。而能不能设计出好的讲话的姿势,全凭手持话筒那一瞬间的灵机一动。这灵机一动有时产生一个好的结果,有时什么也产生不出来。在什么也产生不出来的时候,那位同胞就表示不耐烦了,他会说他只是一个过路的同胞,进屋来看看我的,从来也没打算在我这里永久居留。既然我再也搞不出什么新招,他打算明天早上就离开,他相信这也是大人物的旨意,他本来就是来协助我工作的,现在无事可做,只好走了。最坏的结果当然是我又出了新招,他也就不走了。我的招数就没有一个穷尽吗?就没有枯竭的那一天吗?我不知道。早几天的一个夜里,我干脆不拿话筒,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干。我这样躺了一夜,过路的同胞不但没走,还说我表现不错,说这也算一种姿势。“你以为你非要干什么吗?什么都不干也算一招,为什么你就没想到这上头去?”他还说,我越是情绪低落,心灰意懒,越说明我还有点希望,他就爱看我心神不定的样子。
又过了一天,首长同志。今天早上起来,过路同胞跟着我走进厨房,很神秘地对我说,难道我就没注意到吗,食客已经好几天不见了?我当然注意到了,因为他几天没吃饭了。我还暗自高兴,心里想着省去了好多麻烦事,我以为他出去一阵又要回来的。过路的同胞说,食客从此以后就与我分道扬镳了,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我现在可以自己去发展自己了。他还给过路同胞留下话,让他与我多呆一段时间,因为我现在的生活方式虽然已达到了某种高度,但还很不稳定,我这个人,时时要人敲警钟,自从不久前他得知我一直用电话与某个空想的首长通话以来,他就感到离开我的时刻到来了。他在房子里好好地沉思默想了几天,终于收拾起他带来的破皮箱远走他乡了。
“我与首长同志通话这件事是否激怒了他?”
“不,大人物只是认为他对你的考验已经完毕,他可以离开了。你着什么急,还有我在呢!你目前的情况用不着劳驾大人物与你同住在一个屋顶下了,你至少已经学会基本的生活态度。比如现在,你就在厨房为那老两口做饭,而不是和他们打架。你总不会抛下他们,回到你自己家里去念《道德论》吧?”
“当然不会了。我对自己过去的事脸红,那个家勾起我很多羞愧的感觉。我现在越来越容易脸红了,睡梦中也如此,所以我很怕睡着,我不喜欢我脸红时的那种感觉。”
我真的已经学会了基本的生活态度了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回首往事,我只不过是由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人,由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由一个有明确生活目标的人变成了一个奴隶。这就是我的基本生活态度:成天喋喋不休地解释,患得患失,唯恐主人发怒,小心翼翼,什么事都不干彻底。举个例子来说,每次我向您汇报,从不曾说些什么胸有成竹的话,也不敢抱着一个什么目的,总是东扯西拉,不着边际,完全像个多嘴的婆子。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舌头,使我只能说这些鬼话,说了才舒服。当然也可以暂时不说,但绝不能说我习惯了的那些话,因为那是背离基本生活态度的,过路的同胞不会答应,食客知道了的话更不会答应。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每次说话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的舌头如何动,因为那是被控制好了的。我总是直到拿起话筒的前一刻还在忙碌着什么其它的事,将每一分钟时间都占去。这样,我一拿起话筒,脑子里茫茫然然,舌头就按过路同胞或某个妖怪的指示动了起来,显然结果只能是胡说八道。首长同志,这一切当然您已经领教过了,您早就看出来我在怎样混日子,从您坐在那张破藤椅里听我讲话开始。不务正业,多嘴,浑浑噩噩,放任自流,纠缠不休,不求甚解,等等等等,这些恶劣的作风就构成了我的新的基本生活态度。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也不打算将来有一天来搞什么自我改造了,那完全是我的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我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下去了,破罐子破摔,反正一切发生过的,都是不可弥补的,我还能改变到哪里去呢?我只能是这样一个人了。有时候我觉得毛骨悚然,有时候又觉得心安理得。最近以来,心安理得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偶尔甚至起了一个歹念:要以疯作邪,矫枉过正。当然这只是一闪念,我毕竟只是一个有点呆头呆脑的本份人,这点到死也改不了,假如我忽然风流倜傥起来,像时髦同行那样穿戴好走上街头,那太吓人了。首长同志,您也注意到,我已经很久不搞发明了。我挂着发明家的称号,暗地里天天鬼混,早把该干的事业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时我也觉得,总该做点什么样子应付应付,好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做什么好呢?蛋壳上钻孔这档子事我早就生疏了,连工具都失落了,重操旧业不仅不可能,也太滑稽。首先这种搞法就与我目前的基本生活态度相悖,而且我也失去了干这种活的激情和专注。现在哪怕是再搞一回那种工作都让我发狂,不,我已经不适合那种工作了,我的注意力早就集中不起来了。那么就写忏悔书,以它滥竽充数,作为发明成果?忏悔书也不想写,因为已经写过一回了,现在想起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当然也缺乏激情。说到激情,您也许不相信,我的内心在这些日子里早已变得像一块石头,没有一丝裂缝的卵石。回首往事,自己也感到诧异,想不出自己从前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竟可以在一只蛋壳上钻出五千个孔来,情绪总是保持那种奇怪的亢奋。现在这些热情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从镜中打量自己:呆板,木讷,眼球混浊,左手不停地颤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居然搞过令人瞩目的发明!我现在到底在搞些什么呢?简言之,什么也没搞。如果我不向您,首长同志汇报这件事,这件事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外界只当我又在试制一种新的产品。哈,我忘了,当然有人知道,比如食客,不过我早已将食客、过路同胞、还有邻居一之流算作我自己的一部分了,当我说“外界”的时刻,我指的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遥远的假定的地方,我知道那地方的人们的一举一动,但我从不加入其中去结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是我这个报告假设的听众,“他们”是从前那些夜里涌到我家去见大人物的人们,“他们”是授予我发明家光荣称号的上级领导。他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总是躲在某处窥视我的一举一动。只在一件事情上我蒙骗了他们,这就是我早就抛弃了发明工作,而他们不知道。当我在屋里架设了电话专线,开始这冗长乏味的汇报工作时,他们却误认为我关紧房门在房间里搞出一种新图案。他们并不总在关心我的事,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们关心,所以我就轻易地走上了这条懒惰的道路。
首长同志,此刻我又躲在门背后偷听邻居一和他老婆对我的谈论了——他们俩谈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我。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仍然搞不清他们的用意。他们为什么对我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他们试图将我引向何方?或者通俗一点说,他们要我子什么?有段时间,我从字句上去理解他们的话,我注意自己的仪表,在他们家努力搞家务,将厨房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两位老人态度恭谦。这样做了之后,他们似乎并不满意,一谈论起来就说我浅薄,没有功底,只会做些表面功夫。等到我去向他们请教要如何理解他们的谈话精神时,他们又阴阳怪气,怪我不该当面谈论这种事,怪我总是将他们的谈话庸俗化,一点也不理解他们的苦心。我只好憋着气,下一次更用心地躲在门背后窃听,结果当然是听来听去的没什么收获。他们的话太虚无飘渺了,今天说他们要像抓老鼠一样抓我,明天说要对我严加管教,后天又说我马上要出大问题,真是高深莫测。只有一件事他们视而不见,这就是我放弃了发明工作。他们对我的发明本就不感兴趣,现在更是提都不提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我的发明家的头衔,现在他们就用“头衔”这个词来代替我的发明工作了。根据他们的谈论,这个头衔就是我的人格,至于人格究竟具体如何,他们的解释又十分复杂,可以说他们的解释只能意会,按照我的想象,他们心目中的发明家应该是一有时间就谦卑地藏身于门背后,手执一个笔记本,将他们的谈话记录下来,然后反复阅读,加以发挥,根据谈话的精神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不过因为他们的谈话是虚无飘渺的,我塑造的形象也应是变幻不定的。心里一有确定的企图,我就会停滞不前,陷入陈腐。话虽这么说,要做到可不容易,我这个人,长期有种向后看的习惯,比如刚才,我就为自己失去了发明工作而大发了一通感慨,按照两老的眼光,这又是不健康的情绪作祟,一种要不得的伤感情绪,我应该将构成这类情绪的词汇从脑子里彻底剔除,心怀坦然地迎接新生活。食客已经不见了,他的阴魂还据守在这里。现在他通过过路同胞和邻居一来向我发号施令,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与他相处的这几年来,我逐步地领悟了他的精神实质,这种东西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现在他离开了,我仍然可以条件反射似地按照他的意愿来工作,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我这样做,他安插在我周围的这些亲信(邻居二、时髦同行、我老婆等等)也在尽职地提醒我的所作所为中的问题。只有一件怪事,我怎么也琢磨不透。首长同志,也许您还记得食客在我家里时常提到一个钓鱼的老头,当时我并没十分在意。他离开的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这个人就出现在我的房门口。您知道,我因为夜里和您谈话过多,所以总是睡不熟,他并没弄出任何响声,我却马上醒来了。我暗暗地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我的房间的,与我同睡一床的过路同胞,也在这个时刻不见了。老头手执一根我看着很眼熟的钓杆,于昏光中晃动着他那衰老丑陋的脸孔。只见他的嘴动了一动,毫无表情地说道:“我在钓鱼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事实:终点是看不见的。当然,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疾行的时候,对这个事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他来过很多次以后,我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食客装扮的。我通过细细的打量,发现他和食客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别的不说,谈话的风度就全然不同。食客的每一句话都明确、生硬、有权威性,这个老头却从来不谈论现实中的事,每次总是描绘一些从未见过的风景之类,还总忘不了提到他钓鱼的河边。比如刚才他又说起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井台旁的蕨类植物长得有一人高,红嘴小鸟在草丛里叫得凄凉等等,还说他在钓鱼的时候听见了小鸟的叫声,绝对错不了。他用不着去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脑海里有一架摄像机,里面的图像比电影还清晰。老头走动的脚步是听不见的,虽然缓慢但是灵巧。根据我的计算,他来得越来越勤了,有时傍晚也来。他一来过路同胞和邻居一就不见了,他总是单独对我说话,他那些话,也有可能并不是对我讲的,他太执着于自己的意境了,从未朝我看过一眼。除了这些风景的故事之外,他还常讲一些恐怖的小故事,他的故事与常人所理解的也大不相同。所有的故事都不具备完整性,只是一些碎片。一次他提到一只无头鸟,无休止地朝太空飞去,还有一次他又提到他坐在人群中冥思苦想的事。在外人看来,他将这类事称之为恐怖的故事实在是夸大其词。说也奇怪,他叙述这类片断故事时,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并没听清他讲些什么,只是说话的语调使我害怕。怕得厉害时,就用被子蒙住头。在那种时候,我总感到房间里的空气过于混浊,缺少氧,越是用力呼吸就越窒息得厉害。我估计也许是老头吸掉了大量的氧气,造成了这种污浊的空气,于是我暗暗乞盼老头快快离开房间。这类愿望总是适得其反。你越盼他走,他越停留得久,直到你晕倒为止。在害怕的同时,我又暗暗盼望他,有时隔了一段时间他不来,我就感到无比的焦虑,简直不能自制,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在等待中看着生命溜掉。当然他总是要来的,这已形成习惯了,不是在傍晚,便是在清晨。我渴望恐怖的刺激,我的神经已向我表明了这一点。
有一天,在那种伤感的缅怀(我又陷入了这个泥坑)中,我不禁想到,食客已经离去,钓鱼的老头最后也将离去,所有的事都将有一个最后的结局,虽然这结局乏味得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真正的独自一人呢?回忆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日子,虽然辛苦,虽然寂寞,但和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我连寂寞的感觉都早就消失了。是的,我已经不再寂寞,因为每天有人注视我,关心我的一举一动。我再也用不着关起门来,也不企图干一点纯属个人的私事,只要我一行动,就至少牵扯到五个人的看法,这五个人您当然明白是谁。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独自一人,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我并不孤独,我是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复合体,我每天做许多“工作”,思想也总在动荡中发展,可我又明明是独自一个与外界对立,所有我想的,做的,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按常规不能理解为“工作”。我早就不再读书,也不搞发明。我成了什么人了呢?一个寄住在别人家中的仆人,一个双头人(过路同胞就如我肩上长出的另一个头)。曾经有过一段热闹的日子,那时每天傍晚有一大群人冲进我家,来关心我的工作,现在他们不来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关心的了。哈,发明!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了啊!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走进了创造者的行列,又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从他们中间退下来,成为无所事事的、饶舌的二流子。命运就是一个阴谋,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我改造成了这种二流子。首长同志,不瞒您说,从上个星期开始,我性格里又有了一种新的趋向,这就是懒惰。现在食客已经走了,我用不着怕什么了,过路同胞除了我夜间的汇报外,根本不过问我白天的活动。所以,我这几天总是睡到中午12点才起床,并趁机不做早饭。老两口也许是敢怒不敢言,我甚至可以说他们对这事漠然处之。我不做早饭,他们就不吃,也不指责我。我12点起床后,就躲到门背后去听半小时他们对我的议论,他们都是说的从前那一套,闭口不提不做早饭的事。然后我就下厨房,胡乱做两个菜给大家吃。吃饭时过路同胞总是垂着头,从不对饭菜加以评点。下午我就睡一大觉,一直睡到日落西山,然后懒洋洋地起来搞晚饭,搞完后再提个篮子去自由市场买菜,专拣那种容易做的菜买。这样,每天白天我基本上是睡,只有到了半夜才活跃一阵子。半夜里我醒过来拿起话筒,一下子兴奋起来,一切冗长单调的废话都开始变得生机勃勃,我说了又说,连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趣味无穷。过后一分析,实在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只是走火入魔了而已。这种兴奋总是在凌晨以前转化为厌倦,于是过路同胞用力踢我一脚,暗示我说走了题,我就自然而然放下话筒,呼呼入睡了。如果钓鱼的老头不来,我会一直睡到中午12点。那个怪人每天都来,很谦卑地站在门口,轻轻地说话,并没有人叫我,我就于睡梦中醒来了。
首长同志,请您原谅,我居然打搅您这么久了,有五年了吧?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从前有一天,您来了,您那么彬彬有礼,坐在我的唯一的一张有狗皮垫子的椅子里,耐心耐烦地听我谈了有十分钟,然后我俩就通起了热线电话,这件事仿佛是昨天的事,又仿佛过去一百年了。当时我对您说,我心里有着可怕的痛苦,一定要向您倾诉,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过于小题大做了。您看,我至今仍在向您倾诉,但痛苦已于无形中消失了,我逐渐学会了随波逐流,现在可说是得心应手,坦然处之了。除了偶尔袭来的恐惧之外,我基本上活得自由自在。也有沮丧的一刹那,比如我去回忆我从前读过的《道德论》之类,想来想去,竟然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我又去回忆我读过的其它书籍,也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始终记忆犹新,就是“食客”这个名字从他本人的口中宣布出来的一瞬间对我的震动。当时我的背部像针扎一样疼痛,脑瓜里空空洞洞,过了一会儿,一个顽固的念头钻进脑海:“完了,食客来了!”但是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很快就消失了,您看到,我是怎样将他当作了救星,引路人。食客是谁?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这个食客,他是命中注定要来的,还是某人派来的?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想深究了,因为一切都发生过了,一切还要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最近我已经感到了衰老将至,虽然一到半夜神经还是无比兴奋,唠叨起来也滔滔不绝,但每天从床上爬起来是越来越行动笨拙了,刚才我竟在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一交,摔得还不轻,到现在手腕还很痛。中午的时候,我还误将酱油倒在饭里面,浪费了一锅饭。还有一件事,就是我越来越爱计较小事情了,有时简直纠缠不休。比如我每天煮饭放四杯米,一人一杯。昨天,邻居一多吃了半碗饭,锅里剩下的给我吃已经不够了。到了今天中午,我就抢先装一大碗,我飞快地吃完这一大碗,又装了一大碗,结果是他们三人都少吃一点,而我沾沾自喜。也许这就是精神衰老的迹象?我记得我从前从不计较这类小事,我一心扑在我的发明上。而现在,我因为无事可做,是一天天地变得琐碎,庸俗,妒忌心重了。喂,我到底在讲些什么呢?是狠狠地批判自己,还是炫耀?我是怎样一个人,早已由前面的汇报决定了,我一边讲就一边塑造了自己的形象,抹也抹不掉。我这个人总爱搞什么生活小结,每次我总结自己时,就是想抹掉以前所做的一切,这种企图十分明显。最近一段时间我很想把自己变成钓鱼的老头,但根本做不到。有一天下午,我买了一根钓杆往河边去,刚走到半路,忽然看到邻居一将他家的一座黄金底座的钟送进当铺,不知怎么,我恍惚中认为那座钟是我自己的,我就上前去与他吵了起来,大声指责他,搞得好多人都来围观,结果是他的钟没卖成,我的鱼也没钓成。和邻居一回家的路上,我从邻居一暧昧的态度里悟出,卖钟一出戏原来是他有意导演的,不由怒火万丈,可又有什么用?每次他导演了一出什么戏,我都不自觉地加入,这已成为一种本能了。回到家后我就一把捉住老头的手腕,很严肃地问他为什么要搞这种骗人的把戏?他甩开我的手,嘶哑着喉咙告诉我,因为他一看到我去买什么钓鱼杆之类就觉得恶心,“别装模作样了!”他说。后来我还不死心,又想用少吃饭的办法来减轻体重,消灭食欲,这种做法也遭到他们三人的嘲笑,因为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一星期之后,不仅恢复了食量,还比从前吃得更多了。他们说我像猪一样吃东西,还说我节食的做法是十足的虚伪。“一个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大可不必装什么样子,装得了今天装不过明天,何苦?”老婆子说,“再说你也不能见一个人就学一个人,昨天见了大人物,就学大人物的风度,今天见了一个钓鱼的,就去买钓杆,这还像话?要是我们都像你这样轻浮,都走出家门去赶时髦,这个家还能维持得下去吗?一个人总得有种可靠的品行,才有可能与大家生活在一起,我们对你的这种作风实在感到厌倦了,我们是因为大人物的关系才和你维持我们之间的友谊的。你一直调皮捣蛋,这也罢了,我们都能忍受,因为这是命运,希望你也认识这一点。”近来老两口经常使用“维持”这个字眼,用得多了,我就渐渐地明白他们的意思了。看来今后要发生、要做的一切都只能是一种维持,我这个人就这样固定下来了:我将一直住在这个邻居一家中,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即使有什么事发生也不过是杯水风波,这个模式再也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了,这一点一天天明确起来。也许有一天,过路的同胞会消失,但一定会有什么另外的人来取代他的,这件事可以料得到。
啊,首长同志,我的话好像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什么新招呢?啊?最近以来,我实在搞不出什么新招了,我成了一个空瓶子。以前在食客的监督下,我完成过一系列的新动作,例如金鸡独立,写忏悔书等等等等,虽说不上特别的新,总还可以骗人。自从食客遗弃我之后,我成了无家可归的鬼魂了。我怎样打发这懒懒散散的日子,怎样掩饰自己的空虚和窘迫呢?外面早就谣言四起,对我加以种种的诽谤了,邻居一也开始用针一样的眼光来盯我了。首长同志,坦白地说,我实在毫无对策。我只有一条出路,这就是消除外界对我的神经产生的种种影响。有一回我发现流言是从客厅里的一个窗口进来的,我就从堆房里找出几块木板,将那扇窗子死死地钉上了。安静了几天后,流言又从邻居一的闪烁其词中透了出来。流言的内容无非都是一个:我早就成了真正的寄生虫,却还在继续蒙混众人。看来躲是躲不开了,我必须将自己的神经搞得麻木不仁。今天上午我又去了自由市场,遇到了各式各样的目光,我尽可能坦然地迎接了这些目光。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我是寄生虫,因为我什么也不干,那又怎么样?我还要照此下去,别说是流言,就是正面的攻击也不可能伤害我。为了锻炼我的承受能力,我还打算故意将自身变成一个活靶子,挂在自由市场卖鸡鸭的热闹地段,让大家来射击,这样我就真正解脱了。我这样叨念着,脚下果然飘飘然起来。我买完菜回到家里,不等邻居一开口就抢先说:“我今天又是什么事都没干,我这个人,不会再有什么新的发展了,我走到头了,只想就这样打发无聊的生活。谁也不要在我身上寄什么希望了。比如今天,吃完午饭我就睡觉,我将在昏睡中打发这衰老的时光。”我说完之后,邻居一和他老婆之间的窃窃私语渐渐低了下去,慢慢地又变得听得见了。当然他们还在说我,这不要紧,反正我没听见。现在不要说新招,连旧招我都懒得搞。我的整个精神一天比一天涣散,竟然走路都是东倒西歪的,像是目空一切,又像是有气无力。反正我是完了。我就用这种撞撞跌跌的步子走向昏暗的老年。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两天前我居然睡过了吃中饭的时间直到下午4点才起床。家中所有的人都只好饿着肚子,一天里只吃了一餐饭。当然这是个例外,这种日子并不好受,第二天我马上纠正了这个错误的做法。因为早上起床比一直睡到下午要舒服得多,何况现在,我夜间汇报的时间逐渐在缩短,有时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毕了,根本不怎么影响我的睡眠。除了夜间汇报,我现在的一切活动都是自发的,我只图自身过得舒服。也许您会说,我为什么不甩掉邻居一和他的老婆,返回原来的家,继续过原来那种生活?那不是更舒服吗?首长同志,这件事我已经多次设想过了,得出的结论始终是维持原状。不错,邻居一老两口是讨厌,与他们一起生活也要增加我的劳动量,但回过头来一想,我现在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如果更加懒散的话,很有可能会患心脏病。再说我已经习惯了倾听老两口的唠叨,这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如果连这个也堵死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会衰老得更快。
好戏就要收场了,首长同志!所有这些表演和诡计都要告一段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您拖进了这个泥坑?我的唠唠叨叨就不会有个完的时候吗?它终于到头了,首长同志!谢谢您的耐心和同情心,您真是具有良好的教养的绅士,不,好同志。如果没有您,我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将不再向您汇报,不过请您别误会,我并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的日常生活习惯,所有的程序都将一成不变。这就是说,虽然不汇报,我夜间照旧醒来,我将睁大眼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一个小时。这也是一种形式,与汇报并无实质性的区别。当然在这种不出声的游戏中,过路同胞不会再陪伴我了,他告诉我,他只是对有声的和形诸文字的东西负有一种使命,他不会干涉我个人的私事。那么现在,我的游戏与谁都没有关系了。这下可好了,我工作不工作全一个样,反正没人知道。这意味着我可以提前退休了。对于我这个想法老两口也没意见。目前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终日厮守在一处,他俩对我的兴趣似乎在减退。我感觉到他们关于我的种种唠叨越来越稀少了,大部分时间我们就是默默相对。老太婆现在是成了真正的瞎子了,她挺直身板坐在门口,但分明已不再关心身外的任何事了。她自负地告诉我:她本身就够丰富的了,干吗还要管别人的事?我的体力也在一天天衰退,我做出的饭菜越来越乏味,有时为了图简单,就将饭菜胡乱煮在一块。现在已经没人指责我了,我越发胆大胡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和两老并排坐在门口一张长凳上,痴痴呆呆地打量过路的行人,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与他们坐到一处来的。我们坐在中午的太阳下,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三个人都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回忆起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太阳底下,时髦同行和这些邻居们在我那骚动的内心激起的种种情感。当时我是多么的富于激情啊!我扭了扭脸颊,想做出一个激动的表情,但我猜到我做出的一定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明显,我的面孔也在老化。食客并没有走远,他就在附近注视我的一举一动,但他不会再回来了。他知道,一切都在按预定计划发展,他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居然打扰了您这么久,首长同志,我真是惭愧啊!首长同志,您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质的化身,我的才能的体现,您是一切,我什么也不是!只要想一想切断电话线这件事,只要想一想!是谁在我们之间架起这根电话线的呢?神奇的命运!古怪的命运!且慢,我又在扭面孔了,这于我很不相宜。我还是就此打住算了吧,我实在想不出高级、优雅一点的词句了,我还是沉默算了。沉默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可我已经渐渐衰老,扭起面孔来也十分吃力,对我的心脏功能大有影响。首长同志,麻烦了您这么久,您总算可以自由了,现在您可以睡安稳觉了,你的夫人也一样,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