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在出太阳的日子里
一
一出太阳,东西就发烂,到处都在烂。
菜场门口的菜山在阳光下冒着热气,黄水流到街口子了。
一家家挂出去年存的烂鱼烂肉来晒,上面爬满了白色的小蛆。
自来水也吃不得了,据说一具腐尸堵住了抽水机的管子,一连几天,大家喝的都是尸水,恐怕要发瘟疫了。
几个百来岁的老头小腿上的老溃疡也在流臭水了,每天挽起裤脚摆展览似地摆在门口,让路人欣赏那绽开的红肉。
有一辆邮车在黄泥街停了半个钟头,就烂掉了一只轮子。一检查,才发现内胎已经变成了一堆浆糊样的东西。
街口的王四麻子忽然少了一只耳朵。有人问他耳朵哪里去了,他白了人家一眼,说:“还不是夜里烂掉了。”看着他那只光秃秃的,淌着黄脓,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洞的“耳朵”,大家心里都挺不自在的忧心忡忡地想着自己的耳朵会不会也发烂,那可怎么得了呀?
这天气,铁也烂得掉。S大门上的铁锈就在一点一点地剥落。终于锈断了一根铁栅。谁也记不得,铁门内的人们更记不得,那灼人的、长满白刺的小太阳在铁锈色的一角天空里挂了多久了,好像它从来就挂在那里。既然从来就挂在那里,当然也就不去注意。S的人们不看太阳,然而S的人们用鼻子嗅气温,可说是敏感得不得了。一起点风,就把颈子缩下去,说:“冷了。”太阳稍一阴,又说:“筋骨里有寒气。”指指脑壳:“这里面有潮。”边讲还边划划手,好像那“潮”在跑出来,要赶开它。太阳稍一烈,就又不高兴了:“今日又升了一度多,会要死人啦。”
在人们的记忆里面,好久以来,就一直出太阳。由于某种原因,好久以来,铁门内的四五百人就一直昏睡着。迷迷糊糊,眼屎粘紧了眼皮,惬意得直咂嘴皮,直流涎水。各式各样的热烘烘的梦,出汗的梦,从那些随处乱堆的烂木板里,从那些油污的箱子上头升起来了,形成一片梦网,其间又夹有兽叫似的各式鼾声。痛快!太阳这么好,太阳底下连蚊子也做梦的,连苍蝇也做梦的,阎老五小腿的溃疡上不就有好几个绿头的在做梦吗?有一只半醒的苍蝇还晕头晕脑地一下子就闯进了他那大大张开、流着涎水的口中。
冥冥之中,守传达的老孙头梦醒过来和人讲起:“天子要显灵了,有怪事出的。首先应该肯定,形势一片大好……上面有个精神叫好得很,是关于爱国主义精神的。什么叫‘好得很’?目前形势好得很!上级指示好得很!我的意思是睡觉时不要把两只眼全闭上了,要张一只闭一只,要出怪事了。”太阳晒着砖墙,砖墙嗞嗞地作响,应和着老孙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引出一个饱嗝,饱嗝又引出一个哈欠。听的人也恍然应和着,眼皮耷拉下来,不久就糊里糊涂的了。
老孙头的话谁也没在意。然而老孙头的话不久就灵验了。
来了一个剃头的。那人担着一副油渍麻花的担子,手里晃着一把雪亮的剃刀。他把担子砰地顿在S门口,喊起来:“剃头啦!”
里面的人一齐往墙根贴去,惊恐地转动小小的头。
“来了?”
“来啦……啊?”
“剃头啦!”那人还在喊,鼓着两个有血丝的暴眼珠。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那眼珠里射出的两道寒光。
是时候了,天地间不是通红了么?西面墙上不是停留着一片火光么?红得就如刚流的血。
“塘里漂着一只死猫。”宋婆压低了喉咙说,也不望人,鼠子一样贴墙溜行着。
“放屁!嗐,没什么死猫。”齐婆一把紧紧抓住那矮女人,想了一想,想起什么来,一仰头,一拍掌,涨紫了脸反问她: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
“塘里又漂上了死猫。”
“鬼剃头……”
“千百万人头……”
“血光之灾……”
所有的人都在传说,一面说一面担忧地看着西面墙上的那片血光。
“喀嚓喀嚓,什么地方砍头啦。”张灭资懵里懵懂地告诉人,睁大了一对白眼珠。
大家一惊,脸上全变了色,连忙抬头看。太阳怎么那样亮,那样白?那亮,那白光明明是虚假的,明明隐藏着什么阴谋。狗不是叫起来了么?还有那铁门,也没人去碰它,不知怎么老是咣当咣当地响?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齐婆龇着牙,在厂内疯跑着兜圈子,每遇到一个人就停下,用手从空中往下用死力砍去,口里边说:“全都要落地的。”
S的人们踱过来踱过去,惴惴地。那一天总有好多次,偷眼窥看西墙上那片刺眼的血光。看过之后,皱起眉头来想一想,眯了眼来沉思,沉思也沉思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叹口气,想睡,又不敢。讲话的声音也变了,人人嘶嘶地哑着喉咙。
“天倒是好。”没话找话。
都等着。
终于等来了。
狗在黄泥街上叫着,卖烂肉的吆喝着,泼妇尖叫着,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处所传到S。“嗡嗡嗡,嗡嗡嗡。”像是许多蜂子在耳边哼。里边的人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迷迷糊糊,随便搔一搔都刷刷作响,随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雾,好天!
“剃头啦!”暴眼珠又到了门口,手里扬着雪亮的什么东西,眼里射出寒光。
被惊醒过来,都往车间里躲去。
“同志们,上面来了一个文。”老郁举着枯柴样的胳膊,三脚两脚窜进来。“恶性毒疮……有一个贼老是盯着我。最近有一种阴谋!我听见一种嚓嚓嚓的声音,我转来转去的,到处都有这种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了啦!
S的铁门被老孙头吱吱呀呀地关紧了。人人脸上晃着鬼魅的影子,阴阴沉沉,躲躲闪闪,口里假装讲些不相干的事,心里怀着鬼胎。
瞌睡竟没有了。
“毒疮的部位是在背上。”老郁得意洋洋地说。
“他是谁?”
S的人们一式地朝空中瞪着白眼,哆哆嗦嗦地相互发问。问过之后,绞尽脑汁来想,东张西望,惶惶不安。望过之后,也还是瞪着小小的白眼,也还是那个问题:“谁?”
那文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查办的又是什么人,没人说得清。何况黄泥街人是些坚定的、有教养的市民,不是那号爱刨根问底的怪物。查办,就是查办呗,有人硬要问,答不出,就鼓起眼,憋足了气大吼一声:“白痴!”把那人吓个半死。
查呀查的,那个人总也查不出,搞得各自疑起心来:“总不会是自己吧?”费力地思前想后,还不放心地摸了摸背上,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生疮。于是张大鼻孔到别人身上去嗅,嗅呀嗅的,白吸进许多灰尘,鼻孔的边缘都变得墨黑。天气又一天热似一天,快到六月了,太阳也烈起来,黄泥街人按老习惯还穿着棉袄,当然就出毛毛汗。现在一紧张,真可讲是汗如雨下。太阳底下一晒,臭烘烘的,要脱呢,又不敢,伤了风怎么得了呀!
查办尽管查办,老孙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整天站在门口,逢人就宣传:“目前形势好得很!”
有一天杨三癫子宣布他查出那个人了,不过他查出的不是一个人,却是一只蜥蜴。还讲那蜥蜴就在街口王四麻家的墙上,早上他走那墙边过,想用钩子去钩,那蜥蜴还向他吐了一口唾沫。开始别人还兴致勃勃地听他讲,后来忽然记起:蜥蜴怎么能传播毒疮?何况这癫子一句也没提毒疮的事。可见完全是胡说八道,吃饱了没事干。
后来又起了一种舆论,讲生疮的其实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鬼,一个落水的死人化的落水鬼。S大部分人都见过那个鬼,但从未看清过他的脸,因他每次到S来总在脸上蒙一块黑布,即算热得大汗淋漓,黑布从不除下。那鬼很瘦弱,弯腰弓背的,一副穷酸样子,走路总避着人,发出沙沙沙的响声,有时还躲在黑角落里吃点什么捡来的东西。
“那鬼呀,我看是刘家鬼。”刘铁锤开口说。
“什么?!”齐婆暴跳起来,“什么刘家鬼,我看倒是我们齐家鬼。今天早上有一股阴风钻到我房子里来,我一嗅就嗅出来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好家伙,来了!’不是他还有谁?”
“胡说八道,你这妖婆!”
“不要闹个人意气。”宋婆唠唠叨叨,“查到哪一天去呀?这样出汗,这样出汗,背上都结出一层壳了。”
老孙头吐了一口唾沫,大声插嘴:“目前形势好得很!”
“也许是只猫头鹰?”杨三癫子又提出一种新议论,“什么东西夜里总在屋顶上捣鼓,一捣鼓我梦里就有猫头鹰。”
两天之后,老郁笑眯眯地走来了,手里拿着文件。
“同志们,你们对上级精神是如何领会的?这天色像是要发瘟疫的样子,河里漂来大批死猪,早晨臭得没法吃饭。我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最近有一个阴谋!一个贼整夜守在我家门外,这是什么性质的威胁?”
从后一个文下来那天起,S的人们就像患了偏瘫症,一式地侧着身子走路了。坐下去也不敢坐稳,睡觉也是各人都想避开别人,躲躲藏藏,也不敢与人攀谈,即算要攀谈,也隔开老远掩住半边脸。一害怕,就更加想不出线索来了。一个个翻着白眼沉思默想老半天,仍旧从嘴里迸出那个吓人的字眼:“谁?”说出之后连忙左右环顾,心里怦怦直跳。
那天下午,老孙头从烂木板里一大觉睡醒,一拍大腿,破口叫了出来:“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毒疮问题?目前形势好得很嘛!”
“对啦。”张灭资应和道,“铁门响了整整一天啦,是不是风?我一想到这铁门的事心里就不安,也许不是铁门,而是街上的狗引得我心跳。近来疯狗特别多,动不动就咬死过路的人。”
“正是这回事嘛。”杨三癫子也打着哈欠过来应和着,“近来梦里老是那只猫头鹰,老是那只猫头鹰,我一点也想不通,干吗不是黄鼠狼?”
那一天太阳特别亮。铁门响着,查办的人出其不意地来了。
给抓去的竟是老孙头!怎么想得到?!
“险!险!险!”齐婆在厂内疯跑着,高喊:“阴谋家!奸细!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喊过之后,跪下去啃泥巴,边啃还边咽,眼见地上啃出了一个洼。她是凶恶人,铁也咽得下!
金龟子那样大的绿头蝇子停在西墙那片血光当中。
“塘里又漂上了?”宋婆如鼠子一溜而过。
“有人要谋老孙头的位!”杨三癫子记起了什么,惊跳起来。
“同志们!”齐婆将带泥的口水吐出来,边跑边喊,“你们对千百万人头的问题是如何估计的?啊?哈!请在夜里关好窗!当心奸细!”
然而大部分人并不激动。他们瞪着虚空的白眼望着那片黄天,似乎在想心事,想着想着不觉就说了出来:“老孙头?唔,有过的,哈!”
洗手池底下生出了几条蛞蝓,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撒烟丝,还有人提议用滚水来浇。结果是没浇,留着,好等下次来看。
围墙上裂了一条缝,也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怀疑谁在墙里藏了好东西,找来几根铁钎捣鼓了一整天,把那条缝戳得老宽,最后又觉得也许东西是藏在地底下,丢了铁钎仍去睡觉。
打哈欠传染得真快,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周围的人就都闭不上嘴了。全S都在打。一打,眼皮就又撑不开,梦也跟着就来了。真困!太阳真好!
含灰的云像棉絮那样聚拢着,天气还是那样热烘烘,太阳底下的S还是在尘埃里做梦。有时也开会,开着开着,全都要入梦乡了,只剩下主持会的人天牛一般叫着,嘶嘶嘶地。人们梦见出汗,梦见太阳上的白刺,梦见生蛆,大半就因为这天牛的叫声。
老孙头是抓了去了,谁也不记得这回事了,只除了孔小龙。
一天,孔小龙大摇大摆,在众目睽睽之下搂了老孙头的絮被走了,那絮被很新很白。
“该死!他是老孙头的什么人呀?”宋婆第一个醒悟过来。
大家瞪着孔小龙的背影细细一想,才恍然记起老孙头已经不在了。真怪,这老头到哪里去了呀?
现在S是换了齐婆守传达了。现在S一天到晚响着她那破锣似的嗓音:“当心千百万人头落地呀!”喊完之后,将S的铁门弄得咣当一声巨响,将人们吓一大跳,耳边嗡嗡嗡响老半天。
“茅坑里有一只蛤蟆精……”袁四老婆在梦中说。那梦里满是黄蜂,赶也赶不开,蜇得全身都肿起来了。
“干吗不是黄鼠狼?啊?”杨三癫子在烂木板堆里迷迷糊糊地嘀咕着,像有什么心事似地辗转不安。
疯狗在黄泥街上狂吠。
齐婆踱过来,踱过去,将铁门弄得响个不停。有时又忽然大步流星,窜到一个没人的黑角落里,睁大了老眼瞄来瞄去。瞄过之后,发现没人,就跪下去大啃一顿泥巴,嚼得满嘴泥沙,吱吱嘎嘎地响。
先前有过老孙头,后来没啦。
老孙头是怎么没的呀?没人记得起。
那些梦总是没完没了。
那太阳总是挂在黄天里。
二
一热又一湿,好多好多小东西就都被沤出来了。叫叫嚷嚷,碰碰撞撞,有翅子的就如直升飞机似地在阳光里飞上飞下,绕圈子,占领了S的整个空间。在地面的阴处,各种各样的黑角落里,没翅子的一小堆一小堆地滚动着,拥挤着。凭空怎么就长出这么多东西来了呢?大家都莫名其妙。或许S的空气本就不同,比外面湿得多,也浓得多,稠糊糊的,当然喜欢长东西,什么都长,长出的东西又肉实,又活泼。茅厕的屋檐下先是长蜗牛,一串一串地长,后来忽然长出了一只巨大的花蛾,大得如同蝙蝠,飞起来呼呼作响。锻工车间主任老郁带领了全车间的人去扑,扑过来,扑过去,眼见扑了下来,走近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扑打中撒下的粉迷了许多人的眼,后来还发了一场红眼病。大家得出教训:长出的东西是不能加害的,和睦相处,倒落得个无病无灾。
到后来人的肚子里竟也长出些什么来了。好久以来,一部分人的肚子里就在叽叽咕咕地闹,胀得不得了,也烦得不得了。后来又钻到骨头里去了,骨头像是要炸开。一炸,许多人就往墙上乱捅,往地上乱跺。实在不行了,就浑身乱打一气,吐着唾沫,口中高喊:“瘟神!鬼寻了我了!到处乱钻,还让不让人活呀?”
长出什么了?没人讲得出。也有个别信科学的去医院照透视,左照右照,照不出什么,胡说八道一气,最后提议剖开来看一看。肚子怎么能剖开来看?定是发了疯了,可见科学也是信不得的。
“城里有个胡子老头怀了胎,十个月生下一对双胞子……”杨三癫子开口说。
“什么双胞子呀?双胞子有什么!不瞒你们,我担心的倒是蛇!早两天我进城,就有一个女人生下一条大蟒,一出来就咬死那接生的……嗐,这种事……”宋婆说着脸就变了色,弓着背,缩成一团,身子像是黑布裹住的一把骨头,一发抖里面就劈啪撞响。
夜里也有阵雨。太阳一出,地面蒸腾着,蒸得空中的小东西“嗡嗡”着。一个个都用手搭起凉棚来,遮挡着刺目的白光看天气,摇头,唠叨:
“有雨亮四方,无雨顶上光,又要大晴了。”
“这天气,蒸死老母猪。”
“蒸死狗。”
“蒸死鸡。”
“人都蒸得死!”
“肚皮和包子一样,蒸得要爆开了,什么时候变天?”
白天是喘气,流汗,看天气,唠叨,倾听肚子的叽叫。盼得太阳下去,第二个白天又近了,又是喘气,流汗……如此循环,无休无止。
老郁走进铁门,满眼都是紫红色的大舌头,十来个人正围着冬青树下的蚁巢在那里吐。
“喂,你们身体怎样?”他诡秘地微笑着说,“有个贼在外面敲了一整夜的门。一只红眼睛的狗老是闯到家里来,狗一叫,我眼里就掉出蜈蚣来。医生说我有肺痨,你们怎样看?我会不会死?呃?”
他一问,大家就不再吐,翻着白眼使劲回忆。
“这天好像有点什么那个……”齐二狗迟迟疑疑的回答,脱下胶鞋来擦脚丫子,越擦越痒得厉害。
“对啦!”众人高兴地舒出一口气,说:“什么天呀,死人的天!”
“生蛆的天!”
“这天打个屁都要臭到两里外!”
“我家床底下沤出一窝一窝的虫子来啦。”
“冬天腌了一坛子鱼,今早揭开来看,哪里还有鱼,全被蛆啃光了!”
“停一停,同志们,”贴墙溜行的宋婆耳语般地说,“满街死狗,塘里又浮上了……什么意思?”
那一天S里面特别静,各人都在屏着呼吸凝神细听。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老在各处转悠,这里弄响一下,那里弄响一下,搅得人心神不安。
“不过是风,”张灭资壮着胆说,说完就怕冷似地缩下颈子,“这天气好像有潮。”
“什么响动呀,”齐二狗肯定地说,“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一种臆想。问题是在河里。听说早上漂来了一条大怪鱼,一早我就闻到了。当时我还以为是死狗的味儿呢。”
“有一只东西横过去,”王强鼓着腮帮,呼哧呼哧地走过来,“没看明,或许竟是猴子?”
“猴子?!”
“我看像是那东西又来了。”
“不得了,那一年不是来过一次吗?后来天上落下死鱼来,我家的屋顶上打出四五个窟窿。当时我想,吃不完就腌着吧,谁料到会发瘟疫?同志们,千万别吃死鱼!”
“鬼剪鸡毛!一大早,全街的鸡都剪过了。”
“杀!还等得?”
“街上跑着疯狗,有什么人追着打。嗐!千万别窜到我们这里来了。”
“疯狗算什么?先前就咬过我一回,我就没打,也没发疯狗症,可见也不是人人被咬了都要发,我不是就没发么?”
“打出一身汗,伤了风,还想活?那人真是不自量!”
“这鬼天,早晚蒸死我们大家。”
“既被咬了,就该自个去死掉,何必要打?总是想出风头吧。”
急促的脚步,原来是老郁。
“该死的王四麻,竟失踪了!”
四周静得有些怪异——连个蚊子也不飞,连个虫子也不爬。王四麻?什么王四麻?一个个大汗淋漓,面面相觑,转动磨盘似的脑袋,想要悟出点什么,却偏偏悟不出。于是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踱过来踱过去,眯缝着眼看太阳,吐口水。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张灭资忽然恐惧地说出来,又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似的,耳朵嗡嗡地响起来。
大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他们觉得王四麻应该是一个真人,又觉得王四麻也许果然不是一个真人。真人怎么会失踪?什么东西不对头啦?是不是热昏了的胡思乱想?铁门究竟怎么回事?
“听说有鬼剪鸡毛?”老郁阴险地问。
“该死的耳朵!啊!”张灭资向墙上撞去,“什么东西在里面咬,杀人啦!杀人啦!”
“鬼剪鸡毛与王四麻案件有什么联系?”老郁冷笑一声。
厕所里人挤挤的。你也屙,我也屙,正在屙的不想起身,等着的等不及,就屙在裤裆里了。一边屙一边谈话:
“今日屙了几回了?”
“这不三回,妈的。”
“我这是第八回!我想还是照透视去?”
“透视照不得!屙完了,没东西屙了,不就好了?”
“这次瘟疫比往年厉害。我早讲了,不要往饮食店门口倒垃圾,偏不听。像从前一样,都往河里倒,一下子就流走了,干干净净,哪里会有这许多怪病?”
“人心日下呀。”
“我的肚子胀得不行了。”
“忍一忍吧,这就快了。”
“忍不得了,就屙在这角上算了,不要紧的。”
“从前上厕所哪里要等这许久,一去就屙,空位子多的是。”
“王四麻的耳朵哪里是烂掉的,明明是剃掉……”
“听说王四麻是耳朵里生了蛆,见不得人,才逃走的。”
蹲得太久,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棉衣领子也湿透了。各自寻思:今年怎么热得这么快?光阴似箭呀!明日只怕棉衣也穿不成了,真糟糕!铁门老在晌,弄得人屙屎也没法安静屙了。
“你觉得怎么样?这问题不是令人深思吗?”齐二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土霉素可以治神经衰弱。”
各式各样的、流着热汗的、臭烘烘的脑袋都聚拢来了,因为集中了太多的视线,齐二狗那开着裂口的大拇指肿起来,膨大了几倍,指甲上朦朦胧胧好像有点什么活动的东西,又好像有点什么响声,待要定睛凝视,却又只看见黑色的积垢。看过之后,大家都意味深长地点起头来,点着点着脸上就浮起了微笑。
“同志们,这个问题的性质很严重。”
“请注意墙头上有没有猫头鹰。”
“河里漂来大怪鱼。”
“城里的大钟发疯地响了一整夜,我老婆烦不过,打起碗来,一连打破二十三个。”
“伤了风千万别服药,当心毒害神经。”
太阳像火炉一样热烘烘。S的人们想着:要是太阳不这样烤人,蝇子总要少一些吧。平常年头总是太阳越烤人,蝇子就越多,蝇子喜欢太阳。要是落场雨倒好。于是盼落雨。但阳光总不见弱,蝇子总不见少,雨呢,连要下的迹象都没有。地面成了一个火箱,到处都在喳喳喳地裂响。蝇子扰得夜里也睡不安宁了,一翻身就觉得腰下面冷冰冰的,有什么小东西被压破了,开灯一看,原来又是几具蝇的尸体。肥圆的肚子裂开,从里面爬出白色的小蛆来,恶心得要死。在太阳底下被蝇子叮得多了还生疱疖,到处生,还流黄水。有一个婆子生疱疖烂得两只眼珠全掉出来,成了瞎子。
后来墙壁也生起疱疖来了,是不是蝇子叮的呢?最初是S的围墙上无缘无故地突起了一个大包,太阳一晒,就晒出一股臭味来,对着那突起的大包,老郁铁青着脸看了看表:七点二十分。
“同志们,研究研究吧。”他说。
“请在夜里关好窗!”齐婆窜过来,窜过去,逢人就肯定地点一点头。
“厕所后面有一只死狗。”张灭资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我老是在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那家伙肚子里长满了蝇子,黄水流得到处都是。”
老郁又看了看表:七点三十分。
“喂,”他说,“你们对于土霉素的用途怎样看?嗯?听说药店里的土霉素全部售完了。这不是说明了许多问题吗?”
“热死人啦!”
“到处都是这些该死的蛆。早上我端起碗来,心里直纳闷,是不是饭里也有蛆?呸呸!”
“近来药店大量出售神经毒药。”
“经过调查核实,黄泥街共有八个婊子。”
“我用被子下死劲蒙住头,那钟声还是传到耳朵里来。钟一响,老婆就打碗。”
“停一下!什么东西?”
原来是墙上的大包在嗞嗞地响。刚要凝神细听,天地间的万物都嗞嗞地响起来。黄天里有无数细小的金虫在游来游去,一只大苍蝇像直升飞机般降落。大家的眼皮痒起来,揉一揉,就有哈欠,一打哈欠,梦也就跟着来了,无休无止,长而又长。那梦里的东西很怪,狗也好,蜈蚣也好,猫头鹰也好,房子也好,树也好,不管什么都会嗞嗞地叫个不停,从那叫声里又渗出一层薄薄的眼屎,凝结在眼皮的边缘。
那一天老郁铁青着脸站定在围墙下面,看了整整一天的表。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疯狗又叫起来了。
“原来毒疮的部位是在屁眼里,”齐二狗揉开小眼翻了个身,“桃子树上结骷髅,满地脚印。”
“干吗不是黄鼠狼?啊?”杨三癫子低语道,“我觉得完全可以是一只黄鼠狼嘛。”
“我总也不能合眼,老在担心那只死狗。那狗是哪里来的?干吗一下子就死在厕所后面?你们不觉得这太阳像一颗金樱子吗?”
“有一个名字老缠着我。昨天吃着饭,口里就念出来了,吓一大跳,后来通夜烦躁得不得了。千万不要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胡三老头的天花板缝里又掉下了黑蘑菇。”
“有三天没有梦了,什么东西出了毛病?”
“胡思乱想都是由天气热引起的。”
有一天下午,城里的大钟敲过两下,老郁从遐想中惊醒过来,又记起了王四麻。他仍是那样愤愤地称之为“王四麻案件”。他向大家解释了许久,其中提到一只猴子,那猴子能像人一样擀面条,甚至比人擀得还好。“这不是一种奇迹吗?你们怎样看?”他声色俱厉地反问。
王四麻像影子一样消失了。S的人们谁也搞不清是否真有过这么一个王四麻。这种问题太复杂了,要弄清楚也太费神了。何况还有许多问题要想,比如说,厕所又坍坏了,粪便常从缺口溢出来;蛆虫到处乱长,简直没法防止;无论什么地方只要蝇子叮一下就有蛆;一个贼老在厂内各处转悠,弄得人心惊胆战,觉也睡不安;拉肚子刚一结束,又没完没了地长起疱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