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

我的这位朋友住在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尽管我和他已交了十来年的朋友,我对他的印象总是模糊不清的,各方面都模糊不清:外貌、年龄、个性、背景等等。这世间有那么些人,别人从来对他们没有一个哪怕稍微清晰的印象,因为他们身上的一切,包括外表长相,都太没有定准了,比如有天上午,我与同事一起议论一个女人,说她爱出风头,目光短浅。话说到一半,同事忽然叫起来:“他是一个男的呢!”我一愣,心想也对,他的确是男的嘛,我怎么乱改他的性别呢?我的这位朋友就属于弄不清的那一类人。

尽管对他的一切不甚了了,如隔着烟幕,我们还是成了朋友。他给我来信了。

他的信上说,分别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本来是完全没有什么必要写信的。但是他近来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大灾难,这使他萌生了给朋友写信倾诉的念头,他首先想到的朋友就是我——这个家伙有时会玩玩套近乎的小把戏——这场灾难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好多次,他都认为自己将要一蹶不振,活不下去了,可是居然到了今天还没死掉!这真是个奇迹啊!

读到这里,我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我细细地往下读,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一直读完四五页,读到他连篇累牍地诉说他的巨大的悲痛,他的绝望,他的伤感,却始终不知道他究竟遭受了何种不幸。我想,也许在信的末尾会说吧?当我翻到最后一页信纸时,发现那上面写着一个谜语,还写着叫我到一本什么民间故事书上去寻找答案。信的结尾是这样的:“近来我对搜集谜语的事也厌倦了,乘着还有一点残存的兴趣,将这个谜语奉送给你,我估计你最终能够破译,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字谜。”

十年以前,当这位朋友还年轻时,他时常陷入各式各样的男女感情纠葛中,时而颠狂不已,时而悲痛欲绝,但从未有过什么像样的结果。每一次胜利或惨败之后,他即与对手彻底分开,轻松愉快地在路上行走。有时还在闲聊中将对方加以漫不经心的评论,其中不乏贬损的言词。这似乎成了他的一种恶习。但在我们交往的最后几年,他似乎与这种事也绝缘了。并不是对女性有什么反感,只是严重的反应迟钝所致。往往与别人一起坐了几个小时,也没搞清对方是男是女,只是笼统地做出附和别人的样子。

这样一个人,居然想起来给我写这么长的一封信,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我粗粗看了一遍信之后,就打算拿到书房里,关起门来细看,我不知怎么认为这里面有些不便让我妻子知道的底细,我必须好好地猜测一下。我关好了门,坐下来将这封信反复地研究、揣测,甚至寻找起密码的痕迹来。当然我什么也没找出。

隔了一天,又收到他的第二封信。这封信比前一封调子更低,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死亡已经悄悄进入我的胸腔。”在这封信中,他还是没有谈到使他如此消沉的原因,只是提到一件事:一个我们共同的熟人借走了他五块钱。还说这无异于行劫。一想到他竟然被人打劫,而强盗又是他的熟人,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就是活着也差不多等于死了。这一类话他说了又说,还加上一个又一个的惊叹号。信的末尾也没有名字,只是盖上一颗没有字的红印,旁边加一注解:“像我这样一个白日里还被自己人打劫的家伙,名字对于我已是毫无意义了,你以后也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正当我准备给他写信时,又收到了他的第三封信。这封信很简短,只有三句话,告诉我他马上要来看我,并叫我×月×日去车站接他。

我按照他信上告诉我的车次去了车站,但是他没有来。我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心中不由得十分恼怒,好象被人捉弄了一般。我决心不去管这个人的事了。仔细一回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荒唐得很。

白天里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日子一长就渐渐淡忘了。可是奇怪得很,一到夜里,我就梦见这位老兄,看见他从月台上走下来,拍拍我的肩说道:“上一次你没接到我,是因为你思想开小差。我见你居然没认出我来,十分生气,就坐下一班车回家去了。”还有一次他说:“我们之间的这种秘密联系是很有意义的,但如果随随便便向众人公布出来,就太可怕了。”

昏昏沉沉过了些日子,又接到这位老朋友的第四封信,在这封信中,他提都没提约我去车站接他的事,也没提我不给他写回信的事,只是起劲地对我谈起他的一桩买卖,讲起最近他已被赚钱的事迷住了心窍。“忘记痛苦的最好的办法。”他写道,“看见大把的银钱落进你的腰包(保险柜),真是难以形容的快乐。”他的这种口气倒让我吃了一惊。据我所知,这位朋友从来对金钱方面的事随随便便,心不在焉,我怎么也无法将他与一个贪婪的形象挂上钩。但他自己写出了他变化的原因:“自从上回发生那件劫走五块钱的事之后,我就对钱这东西产生了一种新的兴趣,再说我刚好有这么大的痛苦需要逃避,我就一头扎进买卖的事里面去了。我估计有那么一天,你会来与我合伙干的。一个人在世上总得有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来干。现在我住在一幢豪华的公寓里,假如你来看望我,请事先通知我,我一定派我的下属去接你。我的地址是×××××××……”在信的末尾还写了许多吹嘘的废话,暗示他现在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私下里养着三妻四妾等等。最后还忘不了提醒一句:“这一切都是为了忘记内心的痛苦。”

我碰巧有了出差到Z城的机会,于是我事先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朋友,请他来车站接我,或派人来车站接我(如果他很忙的话)。我走出车站,根本没有看见他。我担心他因为什么事迟到了,就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我记起了上回的教训,就掏出地址,喊了一辆出租车去找他。

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拐来拐去,最后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面停住了。门开着,我一抬脚就进去了。屋里十分简陋,却挂着四五盏电灯,很刺眼,我那位善于信口开河的朋友就一声不响地躺在木板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瞧着天花板。

“喂!”我喊道。他表情冷淡地坐了起来。“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他怪笑一声,说道:“我们这个地方根本不通邮,你还没看出来?这栋房子是要拆除的危房,里面就住了我一个人。你来了正好,我盼着你来,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真寂寞呀!我的意思是说我无事可干。要是有事做,何至于躺在这里?不久前我刚刚越过了一道鸿沟,你来之前,我正处在危险的边缘,幸亏我挺过来了,这事一想起就后怕。我写信时忘了告诉你,我们这里根本不通邮,你给我写过很多信吧?那真是浪费了时间了。我特意搬到这个不通邮的地方来,就是害怕那些不相干的人给我写信,甚至上门拜访。你知道,在我这种状况里,内心的宁静是多么重要啊!痛苦算不得什么,日常的骚扰才是最可怕的。比如要是你有这么一个父亲,每天都用那种目光盯视你的一举一动,请问你还怎么活下去?”

我手中的旅行包也没放,就听他这么瞎扯了一大通。我估计他根本忘了他以前写过的信了,也忘了我从哪里来,来干什么的了。

“你为什么一再失约?”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了。

“啊?对了,我和你有过某种约定!”他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我答应过你,要把我的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断连缀起来,以便我有一个完整的形象。等一下。嘘。”他猫着腰溜过去,将身子往窗前探了一下,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是来找我的女孩子们,没意思透了,我总是躲着她们。”我明明看见窗外什么也没有。

说来也怪,从理性上说,我根本不应该在这个人这里待下去,我应该抬脚就走,可是我居然呆了两个小时!看来,我的这位朋友还是有一种看不见的魅力,尽管他说谎,尽管他的话没什么意思,我还是留在他那里没走。

他又提议我以后将信写到他的一个舅舅家里去,要他舅舅转交给他。“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要知道我多么盼望听到你的心声啊!你和那些不相干的骚扰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我想,我们分居在两个离得很远的城市真是一桩幸运的好事情,这使我们双方都产生了一种神秘感,然后我们通过信件传达这种神秘感。对这件事我有我个人的看法。”

我在Z城的那两天,我的朋友居然振作起来,陪我游览了一些地方。每到一处,他都兴致勃勃地指着一些女孩告诉我:×××是暗娼,×××靠偷东西为生,×××每次都将骗来的东西与他分享。按照他的说法,这城里的女孩大都是些堕落分子,而且大都与他有某种密切的联系。值得指出的是,他分明是一个穷光蛋,连坐车的钱都没有,每次我们外出都是徒步,而他绝不提到钱的事,也不提他的生意——如果他真的在做什么生意的话。那两天除了谈女孩,他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话题就是他的鼻子。他告诉我,有天早上起来,他忽然发现他的鼻尖有两点红的,他吓了一大跳,认为自己患了那种酒糟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将自己的形象确立为一个酒糟鼻患者。尽管只有鼻尖上有两点红的,这也无妨。他想,一个患酒糟鼻的人最好的处世方式就是肆无忌惮。因为不论他如何矜持,人们也不会对他的鼻子产生什么好感或同情心;不论他如何遮掩,旁人的目光也免不了要停留在他的鼻尖上。像这样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了的好。而一旦采取了肆无忌惮的方式,立刻就获得了巨大的自由。他这样决定了之后,就开始逢人便谈论起自己的鼻子来,所谈的方式或迂回或直接,或暗示或宣扬,反正看对手而定。此种谈话使他获得莫大的快乐。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他母亲来了,他就直接了当地向她谈起自己患了酒糟鼻这件事,不容母亲开口,他马上又补充说患这种病的人总有某些天才的迹象,如再加上勤奋努力,日子长了,事情总要发生根本转机的。最近他一直在埋头做生意,很多大主顾都对他表示了非同一般的好感,不是因为他的生意,却是因为他这个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含义呢?这些话母亲虽不全信,还是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了。“最近幸亏有了鼻子的事,自我感觉好多了。”他凝视着前方说道。

我离开Z城的前一天夜里,我的朋友硬要我睡在他家里。于是那一晚我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间里。开始我睡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半夜他忽然敲门了。他进来,坐在我的床沿,反复地叹气,说些没意思的话,然后回到他的房里。等我刚一闭上眼,他又来了,很激动似的,告诉我他打算放弃他的生意了,因为一个人总得干点正经事,不能老这样混下去。好不容易讲完了,他回到他的房间,我正要睡,他又来了。如此反复,闹到天亮,我只好起床,他倒呼呼入睡了。

离开Z城后,我恨透了这位朋友。我想,用吸血鬼、虐待狂、骗子这一类词来形容他都不过分。我在火车上发誓不再与他往来。一回到家,他的电报也追随而来。上面写道:一切正常。真见鬼,莫非我每一刻都在关心他的命运吗?我究竟怎么啦?我完全不关心他的事吗?时间的流逝很快就证实了他的预见。他总是那么英明正确。

“关于鼻子的事,”他说,(见鬼,他总是采用这种权威的语气!)“我最近又有了新的见解,事情的起因是一个过路的小孩。当时他正蹲在地上打弹子,我走过去和他蹲在一起,他就和我谈论起打弹子的技术问题来,自始至终完全没看我的鼻子一眼,而且态度的诚恳,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信赖都是无可非议的。这个过路的小孩,他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我不好意思问他,一问就暴露出我十足的俗气。我只是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他说完就收起弹子走掉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心里大大为他喝彩!”接下去他又写到老朋友的女儿向他求婚,“我打算答应她的要求,我发现我也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丈夫,什么都可以的。只要有了固定收入,我就和她办婚事,当然这都是次要的问题。”

那么在他来说,什么才是主要问题呢?我实在想不出,是他的买卖?我又分明看见他什么买卖都没做。莫非他提起什么主要问题只是为了吹吹牛?与其说他躺在那间破屋子里冥思苦想,还不如说他什么都没想更为确切。现在这位朋友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我无法适应的随意性,并且毫不理会别人的存在了。既然他不理会我,我怎么还会每时每刻惦记着他呢?关于这位朋友,疑问越来越多,虽然无法忍受他,却又一天比一天更紧地被他的行为所牵引。

我正在疑惑之际,他却又唆使一个人到我办公的地方来劝我与他一道去作报告,那人是一位教授,名气并不怎么样。他来叫我去是因为他要我装扮成一位政府要员,说是这样他的报告就会为此增色不少。我的工作是陪他坐在讲台上一声不响,板着脸,偶尔咳嗽两声。整个过程中我如坐针毡,不停地脸红,暗暗在心里诅咒我的朋友。那天夜里我好久没睡着,不住地往地下吐唾沫,似乎要把那种肮脏的感觉吐掉才好。

过了些天那位教授又来了,还带来我的朋友的亲笔信。信上将我大大夸奖一顿,声称我的思想感情已经进入了“超脱升华的新阶段”。我读完信,教授就拉我走,我们一同来到一个规格更高的会场。教授这一回调子也更高了,唾沫横飞,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已经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上!”我虽有点不安,但我不再脸红,因为我看到观众坐无虚席,脸上的表情有点木然,却并不反感,少数人还露出赞许的神气,并且这赞许大半是冲我来的,我不由得惊讶了。看来教授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思想轨道在平稳地运行,他就像一个有经验的驾驶员,而我不过是一名惊慌的乘客,而且是搭错了车的乘客,时时刻刻都想往下面跳。我多么愚蠢啊!这样想过后,就心安理得了。散会的时候大家都来与我握手,我居然也应付得好一点儿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朋友亲自来我们城里作报告了,是这位教授推荐的。每次两人一起上讲台,教授讲完了我的朋友讲。在这种时候,我的朋友就故作惊人之语,什么“毁灭地球的大地震”啦,什么“人类末日的预兆”啦,还装模作样地跳几跳。当然听众全无反应,而教授和这位朋友却激动得不得了,回家的一路上都不停地谈论,到家后又不睡觉,胡乱吃点东西继续谈论,一直谈个通宵。这种场合,我仍旧作为政府要员坐在讲台上,我已经对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比较习惯了。我还是弄不清:我的朋友到底有没有搞清观众的反应呢?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真得意还是假装得意?是从心底里对自己所说的感到激动还是装出来的?当我用一些话语小心地试探我的朋友时,他就重重地拍着我的肩头,宽宏大量地说:“你的主观愿望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事,越是模糊越有意义。这可是我这一辈子的经验。”

作最后那场报告时,听众席上出现两个痞子,不但扰乱会场,还冲上讲台来殴打教授和我们。想象得到,我们三个文弱书生是对付不了他们的,结果当然是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地逃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对这一事件有点怨言。不料我刚一开口,我的朋友的样子竟比刚才那痞子还凶,顺手就捡了路边一根棍子来打我,重重地打在我的背脊骨上,痛死了。他一下接一下不住手地打,我只好跳开来,跑得远远的,口里大声追问:“为什么要打我?”朋友回答:“为了让你清醒一点,不然你会认为自己成了个什么人了?一个大思想家!像你这一类的思想家恰好是我们最不需要的,我们还不如多要几个刚才那种痞子呢!我们虽然挨了痞子的打,但是打得痛快!而你,唠唠叨叨,女人之见,像个长舌妇,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你赶快住口,不然我还要打,虽然听众将你当个人物看待,你可是托了我的福。要是我不喊你去会场,你现在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他骂完我就和教授一起将我撇在那里,而他们坐出租车走了。最近他们挣了不少钱,可以坐出租车了。我却分文未得,替他们搞义务劳动。

我在家里过了些清静日子,因为我不想跟在这位朋友的屁股后头转了。我自己还有很多工作要干,比如我正在编一本词典,出版社催稿催得很紧,而我却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想一想都后悔。话虽这么说,可是自从我作为政府要员面对几千听众坐在讲台上之后,我心里就生出了一条蛀虫,咬呀咬的,使我日夜不安。有时我忽然觉得: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再次趾高气扬地登上讲台,受到众人的景仰,就是死了也心甘。但我也清楚:如果没有我的朋友和那位教授带我去会场,安排我作为要员坐在讲台上,我是永远享受不到这份艳福的。我这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位编辑小职员罢了。

渐渐地,我又产生了与我的朋友重修旧好的念头。但是怎样才能与他联系上呢?这些日子,他根本不理我了,他又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地址。我左思右想,唉声叹气,这种心理已经影响到我妻子的情绪了。在这个时候,偏偏我又犯下了一个大的错误。我手头这本小词典本来是我与研究所的一位同行合编的,可是我却趁他出国之际将词典出版了,并且只署了我一个人的名字,稿费全归我。当我干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在梦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做下了这件卑鄙的事。幸亏那位同行近几年不打算回国,而且早不将词典的事放在心上了。可是他的妻子似乎总记得这事,我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这个。后来我和她相遇,她总声音响亮地与我打招呼,满脸全是假笑。这件事使我背上了很重的包袱,有时我真想找到她去坦白算了。但我说些什么呢?说我是个小人、剽窃者?这样说了我心中的负担就减轻了吗?

事情发生后,我妻子知道了。她又气又恨,说自己瞎了眼,跟我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竟没看出我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她还在家里摔破了几个热水瓶和灯泡,哭得眼都肿起来。我呆若木鸡地望着她发作,一下子就萌发了要谋害她的念头。

我首先潜伏在妻子下晚班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胡同。我用戴着手套的手紧握一根木棍,打算妻子一出现就给她当头一闷棍,将她打死,然后扔掉棍子跑回家。我在寒风中等了好久好久,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出现种种的情节,以及对付的办法。我越想越怕,手也抖得厉害,连棍子也握不住了,最后我干脆将棍子往一个角落里一丢,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回到家里。回来后当然对妻子更仇恨了。后来我又设想了用砒霜下毒的办法,结果当然也没实施。倒不是心疼她,主要是怕自己因此而丧命。这两次谋害虽然没搞成,我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每天被自己的罪孽压得气喘吁吁。

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住了,就将谋害的事向妻子坦白了。没想到她无动于衷,白了我一眼,说:“我早知道了,我还找到了你扔下的那根木棍,那是我们家用来防贼的,我把它捡回来放在床底下了。”我说:“你就不气愤吗?”“气愤?”她冷笑一声,“你又没伤害我,我干吗要气愤?你做得出什么辉煌的举动来呢?我看我们还是和平共处算了,你天生不是杀人的料,何必扮演小丑的角色,什么事总是顺其自然为好。”我没想到真理竟是掌握在她手中,屠刀也在她手中,我反而成了待宰的猪。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提剽窃的事了,什么事都不提,就仿佛厌倦了似的。经过短短的风波,我的情绪又恢复了正常。我的词典顺利出版,为我争得了一点地位,我也不再认为剽窃的手段有什么不正当了。私下里甚至想:如有机会,还要多剽窃几回,好进一步抬高身价。既然杀不了人,干不了轰轰烈烈的事业,就搞些小偷小摸算了。

我的朋友又从北方的Z城给我写信了,是某研究机构特制的富丽堂皇的信封和信纸,信上的字迹乱七八糟,似乎有好几种字体,他在信的末尾告诉我,这封信其实是好几个人共同写的,写了好多天。他总是写几句又扔在桌上不管了,结果他的同事进屋来看见了,就在上面接下去续写,这样过了好多天,信就成了这个样子了。信的主要内容是告诉我,他和教授现在是如何风光,声誉如何高。虽然他们现在不是国家正式研究机关的领导人,可在广大听众眼里,他们比那些领导人还吃香。每天想到什么地方去讲就到什么地方去讲,报酬也十分高。回想不久前,他还想找一个固定工作呢,现在他觉得那实在是幼稚可笑极了。目前他已成了家,妻子也加入他的讲演。他、他妻子、教授,三个人组成了一个讲演团,底稿都不用打,到处去乱讲,越乱讲观众的反应越好。现在他们唯一的憾事就是演讲团还缺一名政府代表成员,如果我能找个借口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北方加入他们的团体,将会享受到莫大的乐趣!当然,他们事先要和我讲明,这件工作是没有报酬的,但假如我是个聪明人,假如我仔细想了这件事对自己精神发展的好处,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奔赴他们的所在地!

那些另外的字迹所写的都是同一个内容:我叫×××,现在是××演讲团的预备成员,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登上讲台,成为一名演讲新秀。请与我联系。

在信的旁边还有一种娟秀的字体写着:“我是你朋友的妻子,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才能比他差,干这项工作丝毫没有提高我的身价,反而对我是种牺牲。我是出于一种正义感来干的。如果你也是一个有正义感、有才气的人,你应该收拾起行李马上来到我们这里。假如你有决心脱离庸俗的、窒息人的环境,这可是唯一的机会了!来这里之后,你会感到耳目一新,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头。比起这种崇高的荣誉感来,你那小小的词典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一贯认为,平庸的环境可能使人产生杀人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又是极其无力的,不知你有没有同感。”

那个女人的话使我十分震惊,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来覆去地读这封信,在心中揣测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个演讲团,为什么他们这么有市场,观众对他们如此着迷。

我的朋友又迫不及待地写了好几封信,每封信都是大吹特吹,说他们已经红得发紫,飞黄腾达了。从那些杂乱的笔迹看起来,根本不是我的朋友在给我写信,而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会议记录。可以想象他的家里每天都是高朋满座,开不完的讨论会。看完信,我激动不已地在家里踱来踱去,一夜没睡。后来我就收拾起行李,以父母生病的借口向出版社告了假,搭上了北去的火车。

虽然朋友在信中信誓旦旦地宣称,演讲团的全体成员将在站台上恭候我的光临,但当我伫立在北风凛冽的站台上时,明白自己又一次上当了。我掏出朋友的新地址,叫了一辆很旧的出租车。车子又一次在小巷里七弯八拐的,最后停在一张破旧的大门旁,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又到了上次的老地方。我的脑子给搅得稀乱,我怀疑自己错将上次的地址给了司机,不料司机冷笑一声说道:“没错,这个地址就是那个地址,这条街有两种不同的街名,实质上一样。又因为这里很少有人来住,所以谁也不来过问地名混乱的事。乱就让它乱去,有人还乱中谋利呢!”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瞟我一眼,弄得我脸上发烧,慌张中多给了他两块车钱。“你要小心自己。”他伸出头来说了一句,然后发动了车子。看着远去的车子,我惴惴地想:“他也在乱中谋利。”这样心里就平静了好多。

还是那间破屋子,一进门就看见他给我的没写完的信堆在过道的窗台上,信的旁边横七竖八地摆了好多笔,大概是来一个人就在信上画几笔。黑糊糊的房间里坐了三个人,他们是我的朋友,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他们正在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完全不介意我的到来。终于他们喝完了,我的朋友站起来,沉着脸,问我:“你是抱着赚钱和出名的打算来的吧?对不起,我们不能这样轻易地接收你。这不是太戏剧性了吗?一个普通的熟人跑来,我们让他和我们平起平坐,大家一起出风头。不,你必须要通过一系列的考验,才有资格参加,别以为你上了两次台就算正式成员了,还差得远呢!我们这里可不喜欢平均主义。”

另外的两位都皱着眉头,很不欢迎我的样子。

“你们写信请我来的。”我忍着一肚子气说道。

“写信?”朋友哼了一声,“写信又怎么样?谁会没有一点点嗜好?我的嗜好正好是写信,你也有你的嗜好的。一个人,总该有自知之明!”

朋友的妻子和教授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了,最后他们霍地站起来向外走去。朋友也跟着出去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暂且在家反省一下自己的急躁情绪,过几天我们会叫你一道去作报告的。”

一连几天,我像个流浪汉一样在街上闲荡,他们根本不过问我干些什么,他们忙得很。每天晚上,这三个人聚在一盏肮脏的灯下热烈地讨论,讨论完了就数白天所赚的钱,各人眼里都射出贪婪的光。这时总有一些人从外面鱼贯而入,手里拿着小本子,将他们在这间房子里听到的一些怪话记在本子上,记完后便一个接一个地溜走,大约是出去传播信息去了。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个或两个神情不安的人站在过道里的那张桌子边,在我的朋友写了一个开头的那封信上乱画,东一句,西一句,原来我的朋友每天写信,原来他给我的信就是这样写成的。我不禁哑然失笑,从心里感到这位朋友的深不可测。那些人可不这样想,他们胸有成竹,随便挥笔在朋友的句子上乱涂乱改,还故意多写出几个惊叹号与破折号来,那种庸人嘴脸真把我气坏了。而我的朋友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他一心想的是钱,还有鬼知道的什么事。他数完钱就左右环顾,像在思忖将那一大叠票子放在什么地方为好似的。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上,朋友没起床。当我从隔壁房里推开门进到他房里时,发现教授和朋友的妻子已经走了,朋友说他今天不想去,因为头疼。

“你怎样看待这件事的意义?”他瞪了我一眼,“你以为我春风得意了吗?不,我目前的心境比死还难受!我受不了了!庸庸碌碌、四处钻营、吹牛诈骗。一个人,成天像这样生活,又不得不像这样,真不如死了的好!当然,我也有短暂的欢乐的瞬间,那种瞬间和任何人没有两样,就是当我赚了钱和名声的时候。可惜那种瞬间总是留不住,巨大的悲痛很快就压倒了暂时的欢乐,于是,我必得要再一次追寻,找到那种隐秘的、更能使我获得大的愉悦的新方法,加以实践,从中渔利。好了,你不要以为我说这些就意味着要打退堂鼓,洗心革面,从此退出演讲团,将宝座让给你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想一想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搞到这个位置吧!我今天只是偶尔情绪低落罢了,这类事常有。我今天不去会场,我要带你去看我的一个女朋友,她是一个高尚的人。”

我和我的朋友吃过早饭,一起动身去看他那位“高尚的女友”了。在路上,他显得十分严峻,一言不发,走路时双手也不摆动。走了一阵,他脸上的表情由严峻变为了焦虑,好像心里有什么急事,又不便对我讲。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就冲到路旁的一个电话亭去拨电话。通完话,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告诉我:我们必须立刻赶到会场,因为那边已出大乱子了。这一次,我必须再次以政府要员的身份出现,以便稳定人心。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我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兴奋,假装一脸漠然的样子。

我们走到一个拐角,他又忽然停下来对我说:“你暗暗得意了吧?老实说,这种机会不是常有的,不过既然被你撞上了,你就要提前走运了。看我们,苦斗了这么多年才捞到一个抛头露面的机会。你要好好干,小心谨慎,飞黄腾达的前景就在眼前。”

他们的会场令人沮丧极了。听众已经走了一半,还有人在陆陆续续走掉,留下没走的人完全不听教授台上的发言,一些人玩扑克,一些人聊家常,还有一些在剥瓜子什么的,我还注意到一个家伙双目紧闭,呻吟似地大声发感慨:“说得多好啊!简直令人陶醉!想想看,他竟不停地讲了三十五分钟,这可是罕见的。据我统计,别人讲这个题目最多讲二十五分钟,超过一分钟也做不到!这回他可创了记录了!”

我的朋友分配给我的工作是站在会场门口,横蛮地拉住每一个要出去的人,将他们赶回座位上去,朋友自己手里还拿了一把大扫帚,遇见人向外跑就用扫帚猛扑,打得那人只好乖乖退回去。就这样,剩下的一半人总算诚惶诚恐地留在会场里面了。当然谁也不朝讲台上看一眼,我也就没有必要作为政府官员上讲台了。我的朋友对我说,我只要把守住门,不让任何人出去,这次演讲就大大成功了。而且这个成功直接由我促成,这难道不激动人心吗?

我朝台上一看,发现教授脸上的表情也是漠然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而是手里举一张报纸在念。他的声音缓慢而厌倦,每读一段他就停下来一声不响,于是朋友的妻子(她是一个面相刻薄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就拿过话筒去,口里重复着诸如此类的话:“演讲团是人类的救世主。”“演讲团的功绩如泰山。”“演讲团毫不顾忌听众对她的看法,因为她是真理的化身。”

她说完后,教授重又往下念报纸。待我细细一听,才知道教授口里发出的声音根本不是在念报纸,而是天晓得的一些什么话,既不连贯,又无意义,根本听不清。他手中的报纸只是个幌子罢了。这位浑水摸鱼的教授,还为这次演讲要了一个很高的价钱呢!我的朋友就爱信任一些这样的人。观众安静下来之后,我心里那个迫切的念头就开始折磨我了。我渴望有人注意台上的演讲者,这一来,我的朋友就会紧张起来,叫我上台去充当我原来的角色了。

我四处张望,想搜寻到一道专注的目光。但是没有,绝对没有。所有的人都将台上的发言者忘记了,连那个发感叹的家伙也睡着了。再看我的朋友,他也在昏昏欲睡,嘴角挂着惬意的微笑。这只猪,除了利用别人之外一点人之常情都没有,生性残忍的家伙,我白指望他了。想到此处,我气愤地迈开步子朝讲台上走去,我在台上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教授旁边,然后朝下一看,发现根本没人看我,我的朋友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这样一直到散会,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我这么一位政府官员在台上。

一散会,他们三个就朝一个办公室飞奔而去,我也跟在后面。原来他们是去与邀请单位讨价还价。他们用下流的语言骂对方,想多捞点钱,三个人都叉着腰,争得脸红脖子粗,逼得对方只好让步。我在旁边又气又羞,只好一个人先回去了。

晚上分钱时我也在场。教授瞪眼看了我半天,犹豫不决地对我的朋友说:“这个人,你看该怎么办?他没有起什么作用,只不过赶回来一两个逃跑者罢了。可话又说回来,他还算是我们写信叫来的。我一发了那封信就后悔了,叫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干什么呢?现在嘛,钱总是要给他一点的。”

我的朋友点燃一支烟,沉思良久,最后缓慢地吐出烟圈,说:“给他一点路费,让他走算了。他和我们在一块也显得很别扭的样子,我总觉得他是个外人。”

三个人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还是让我留下,因为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比如今天那种场合,虽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站在那里也可以吓一吓听众。朋友的妻子给我一张肮脏的五元小票子,外加一句带鄙视性的“坐享其成”。分完钱,我又听见他们拟出了明天行动的新计划。

这个计划就是三人分头去一些地方散发他们印制的廉价名片,然后向那些收了他们的名片的人们索钱。教授振振有辞地说:“现在我们的水平已达到了这样一个高度,几乎用不着我们去讲演了。只要一提我们的名字,大众就如雷贯耳,所以只要给他们印有我们大名的名片也就达到教育人的目的了。这种方法有很多便利之处,收效也快。另外我认为这项工作用不着我们亲自出马,明天我们回来之后,就可以将这项工作转交给这个人了。反正他现在没事干,又热心,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就此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呢?”

朋友和朋友的妻子都认为教授出了一个好主意,既解决了他们人手短缺的困难,又满足了我心理上的需要,另外还为他们神圣的事业培养了接班人。可谓一举三得。

后来对于我能否胜任这项工作,他们又产生了一些疑问。其中最大的障碍就是我没有合适的服装。担任这种特别的信使,一定要穿上与众不同的衣服才会引人注目。他们忧虑地在屋里踱步,狐疑地上下打量我,最后忽然异口同声地说:“好!就这样!这个人,用不着什么服装!”服装的问题就算是过关了。他们还有一个忧虑就是:我这个人脑子太迟钝,万一出了毛病,说出些不得体的话,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声誉呢?我立刻向他们发誓:我将只说那种含义深刻的语言,今天我在会场上已说了不少,应付今后的工作已经足够了。我甚至大胆地说了一个这样的句子:“商女不知亡国恨”。我说这个句子时,他们三人会意地相互瞧了一眼,似乎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好,我雄心勃勃地出发了。所到之处一律给我以热烈的欢迎。钱虽不多,但总是有一点。人人都知道我是来要钱的,他们拿起名片看一看,做做样子,然后紧盯我的眼睛,用沉闷的低音问道:“二十块钱够不够?”我当然忸怩一阵,然后收下钱,说些“阳光普照大地”“麦苗儿青青稻谷黄”之类的话,然后开路。这样倒也干脆,免去了相互间的寒暄。看来我的朋友和教授他们的估计还是不完全正确:我一共到了三十二个地方,没有一个单位的人们是需要多作解释的,他们一看名片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有的人看也不看,就直统统地问:“你要多少?”看来当今的世界是越来越有秩序了,用不了多久,每个人与另外的人都将心心相印,友好共存。

总之这项工作顺利得难以想象。我去找的那些人都给我以极高的评价,将我看作我的朋友的代言人,政府的高级要员。在分别时他们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弄得我大为感动。

飘飘然享受了几天好日子。就在我走完第三十二个单位,凯旋而归时,我的朋友突然朝我头上泼了一瓢冷水。那天晚上,朋友阴沉着脸,信也懒得写,坐在桌边若有所思,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也心事重重。三个人都不看我,似乎是种鄙视的样子。房间里的空气闷得难以呼吸。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傻呼呼地说了两句笑话。我一说完,朋友的妻子就将脸一板,命令我:“滚出去!”“那些钱,你到底私下里搞去了多少?!”朋友冷不防一声大喝,犹如炸响了一个地雷,我吓得跳了起来。

我拼命克制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我就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言论。我说,一个人不应该对朋友乱猜疑,即使在外面听到种种谣言也不能轻信。因为看一个人,决不能只凭一时一事,而要作历史的分析。我到北方的这个城市来,可不是为了钱,要说钱,我在家里也赚得到,甚至毫不需要费大力气。我从一开始就是来追求精神满足的,哪怕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心里可是舒畅的。这一阵子我是收到了三四百块钱,但都一分不剩地交给他们了,我根本就不把金钱放在眼里,这从我的所做所为就可以看出。我的声音提得越来越高,到后来近乎尖叫了。

朋友听完我的表白,在桌上拍了一掌,说:“好家伙!我们就是需要弄清真相。你没有私吞公款是件好事。老实说,我并不完全相信你,如果你真的没拿钱,为什么要如此激动?不过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这种无头案是查不清的。在我们没盯你的梢的情况下,你悄悄走进一条没人的小巷,把钱塞进口袋,然后寄给你妻子,谁又会知道?好,不谈这事了,我认为散发名片的事不要再搞下去了,凡事都要适可而止,说不定有人正从背后攻击我们呢!”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三个人忽然异口同声地劝我回家去。因为这个地方“实在没什么好呆的,到处都有可能中暗箭,有可能掉下陷阱,防不胜防。他们还说我已经出来这么久了,天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跑,就不觉得乏味吗?这一类事,我居然倾注如此大的热情,可叫他们担受不起。他们一点也不想掌握我的命运,这种责任太重大了,而责任和义务是他们最厌恶的事。”

我的朋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命令我收拾好铺盖,明天一早回老家,因为我和他们共同在北方工作了这么久,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够用一辈子的了。再说空间的距离可以使我们在心理上更加接近。我一走,他又多了一个写信的对象,这实在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他说话时,他那三十岁的老婆就拿着一把大剪刀,将我的外衣的下摆剪成了一圈流苏,还后退几步打量着,说“顺眼多了”。

我孤零零地提着箱子回了家。

十天过去了,没收到朋友的信。

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信。

终于有一天我顿悟了:不会再有什么信了。对于我这位高深莫测的朋友和他的同僚,我本来就只是一件道具,一个偶然的过客。他们之所以召我去,只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致,或者是看中了我这不同寻常的虚荣心。他们的目的一达到,我就没必要老是停留在他们那个阶层里面了。也许我这一生中,前面还会有另外一些好日子,但我不该回顾,不管从哪方面说回顾都是不利的。

我仍然与那位出国的同行的妻子相遇,却不再避开她的目光,甚至盯着她看,我想看看她对我作出什么样的反应。终于有一回,她冷冷地说话了:

“你,还在想着那件事?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事。过多地去想它真蠢。”

她倒坦然了。或许她已看出来我比她更坦然了。

因为出外巡游一次,我又从半空落到了原来的位置。所有的人都对我在北方干的那些勾当装聋作哑,他们认为那是属于我个人的隐私,与我的品质挂不上勾,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没人关心我在北方的所做所为,他们还将我的北方之行称为“卖橘子之行”。

“你那次去北方卖橘子,我们的社长大发脾气,差点下令要开除你。从这件事正可以看出上级领导是多么不理解我们的具体需要。为什么一个人就不可以有点自由,保留一点他的隐私呢?卖几个橘子难道就算犯错误吗?”同事之一忿忿不平地说。

“我在Z城参与了一桩诈骗活动,”我故意危言耸听,“你们竟会没听说吗?我分得不少的钱。后来那件事败露了,我就逃回南方来了。我还以为这事在这里满城风雨了呢。”

同事似乎有点耳背,自顾自唠唠叨叨地说:“我们同事多年,可说是贴心的老朋友了。平心而论,像你这样一位老职员,编了这么多的书,前不久还编了一本有用的好词典,在我们这里应该是一位大功臣了。而我们的社长,动不动就侵犯别人的隐私权,我敢打赌,他自己的老婆也卖过一点什么东西。”

“我根本没卖橘子!”我喊了起来,“我告诉你,我是搞诈骗,我们天天出外演讲,冒充大学者,搞了不少钱,有一天我们还杀了一个人!这下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他惊骇地捂住双耳,“别以为表面现象会蒙住我的双眼,我可是久经考验的老鸦。我听见什么了吗?没有!前年有一个人在我背后放爆竹,想吓我一大跳,可结果呢!我的眉毛都没动一下!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别把我当小孩。我很同情上北方卖橘子的小贩,他们也是生活所迫呀,我能体会到在天寒地冻中奔波是个什么滋味,我们这些朋友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这个老家伙还掏出十元钱放到我的桌上,说是“表示一点心意”。那张票子被我毫不客气当他面拂到了地下。站在旁边的另外两个同事都弯下腰去捡,他们的脸上带着那种宽容的表情,微微地叹着气,又假装毫不相干似的讲了一些别的话。最后,在离开时,他们又偷偷地将那张十元票子夹到了我的书里。

由于北方之行,我在我们出版社成了一个特殊人物了。我的同事们都对我另眼相看,暗地里称我为“哲学家”——虽然他们仍然坚持说我去北方是为了卖橘子挣钱,而哲学和卖橘子之间有种必然的联系。我很想将我在北方遭遇的事向一位朋友倾吐一下,但就是没有人能够静下心来听我讲。平时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坐下来。只要他们一坐下,只要我一开口,他们就扯上卖橘子的事,大发议论。我将我的北方朋友从前写给我的信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又推脱不看,因为“信件是个人的隐私”,他们对隐私不感兴趣。临走时他们每个人总忘不了吹一通牛皮,说假如领导同意他们去北方卖橘子的话,他们决不会卖得比我少,说不定还要多,意义还要深远。就因为碰上了这么一个不通人情的领导,使得他们有才能不能发挥,真太窝囊了。说不定一直等到他们退休,还等不到一个好领导,所以这辈子他们是完了。

那天下午我去办公室,听见同室的老张正在大发感慨:

“卖橘子这种事谁不会做?可就有人偏偏因为这个成了哲学家!是我们的智商比他低,还是我们的学历比他短?都不是!我告诉你们,人生在世,机运是决定一切的。那一天,我们看见这个人轻轻巧巧地上了火车,后来又在北方的什么鬼地方混了几个月,这一回来,大家就不由自主地对他另眼相看了。怎么回事?这就是机运。运气落到这个人头上,挡也挡不住。表面上,他还和我们大家一样坐在这里,但在每个人的心目中,他是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身份。有人不服气,效仿他去卖橘子,结果如何?奥妙在什么地方呢?奥妙就在于他是我们社里第一个想到去北方卖橘子的人。卖橘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第一个想到,这里面就大有学问了。真糟糕,为什么我就没有第一个想到这种方法呢?”

这样类似的议论越来越多,我由厌恶转为恐怖。现在只要听到“卖橘子”三个字,我就心惊肉跳,拔腿就走。如走不脱,我就指着说话的人的鼻子大骂一顿,骂得他莫名其妙,以为我对他产生了误会。时间一天天过去,我骂的人越来越多,骂人的词儿也越来越随意,如“蠢猪”、“蛆”、“蚂蟥”、“破罐子”等等。这些被骂的人根本不生气,他们全都认为我没有听懂他们话里的意思,所以一个劲地作解释,在解释时又将卖橘子的事扯了进去,又引起我一顿好骂。

无形之中,我把我自己与我的同事隔开了。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脾气不好”,从而避免和我谈话。如迫不得已,他们就在谈话时讲得飞快,使我听不清,还在讲完时补充一句:“这些话全是低水平的看法,请不要介意。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些话高水平,桃子杏子,各有所爱嘛,这种事不能勉强。”然后一溜了之。

久而久之,我慢慢习惯了与周围人的这种关系,也没有那么生气了。日子一长,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凡事都有一定的名目,这个名目又是由众人于冥冥之中产生的,决不可更改的。比如我去北方这件事,大家都称之为“卖橘子”,这就是这件事的名目。我要想与人谈论这件事,绝对只能用“卖橘子”这个词,否则没人知道我在谈什么。

这样,我就在办公室假装无意之间与老张谈起:“北方的橘子为什么这样贵?我去卖的那个时候便宜多了。”

我说完这句话,老张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眼中闪烁着泪光,结结巴巴地说:“我早就想听你这句话了,只有你才是我的知音啊!我知道你在等待适当的时机与我交流,但我没料到就是今天!对于这个卖橘子的问题,原来你我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啊!我给你透露一个消息:最近我打算去n大学讲一堂课,我早就选中了你作为研究对象,我要去那里详详细细地阐述这个橘子的问题。”

“不过橘子的问题只是整个问题的一部分,一件附带的事。我去北方的主要目的是会见我的朋友,他是一个特殊的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大家听听,他是多么的谦虚,完全不提自己,却推出一位朋友,多么高尚!这就是才能的体现!我们这里太缺乏这样的人了,人人都在自我吹嘘,恬不知耻,哼!”

“请你在讲课的时候不要提橘子的事。”

“为什么不提?!荣誉本该归于你,我们可以理直气壮。我还要大肆宣讲呢!”

老张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稿子,要我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写完之后,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本稿件是他写的一篇有关我的哲学的学术论文,有一家显赫的杂志社即将刊用。现在我签了这个名,他就可以告诉那家杂志社我已看过了这篇文章,这就更有理由发表了。他的论文中关于卖橘子的事全都是用的暗示性的词汇,对具体的事物加以高度抽象,所以看起来就像一篇纯学术的论文,他这种方法也是向我学来的。他还说他和我应该精诚团结,向着更高的目标努力。

“你来到Z城,车站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凄凉的心情油然而生。最后你叫了出租车。”他突然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吃一惊。

“别以为我们不说就是不知道。群众什么都知道,就是找不到词汇来像你那样说话,况且也不想找。我倒是纳闷:为什么你不能用‘卖橘子’这一类词汇呢?那要通俗得多,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嘛。我从前也有过你这样一段经历,我自鸣清高,结果弄得自己十分孤立。你是我们社里第一个去北方卖橘子的,这还不够吗?我们都没有当上这第一个。你到底还要什么呢?人应该知足。我坐在这里,我就不断地想,你真走运,并没有费什么气力就获得了荣誉。多少人朝思暮想,拼命努力,结果是一无所获,难道不是这样吗?”

老张说话间有很多同事都拥到办公室里面来了,大家鸦雀无声地听老张讲,与此同时又用那种冰一样的目光瞟着我,有人还暗暗地冷笑。他的话一完,这些人的冷脸马上转成了热脸,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啊,正是这样,老张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我们要好好团结,希望你今后将你这些同事们做出的成绩也在外面好好地宣扬一下,要知道一个人的好运气不会永不消失,集体终究是你的靠山啊!”

与我合作编词典的那位同事的老婆也在人群中,她似乎在向她旁边的人耳语,很活跃的样子,她的这种举动使我的神经有点紧张。我侧耳细听,谁知她说的全是与那本词典无关的话。从我偷听来的那些话来分析,这个人,她自己也在搞一项什么研究,她希望她的研究在我的口中得到宣扬,又怕我这个人是个利己主义者,完全不顾她和我的交情,所以她多次想请我帮忙都不敢开口。“人心莫测啊。”她叹着气说。

以后的几天里,我的办公室一直热闹非凡,大家轮流来这里谈我的成就,我的好机运,谈完后又诉说各自的艰辛和伤感,并提出要求请我帮他们宣传他们的研究成果。有人还要我与他们合作搞研究,因为在我去Z城以前他就研究了我也在研究的项目,我不过是抢先想到了“卖橘子”这一招罢了。我走在了他的前面,致使他的成果成了废品,所以我非与他合作不可,要不我就成了小人得志,说出去岂不怪难听的?

因为我对所有的人的请求一概拒绝,一个星期后,再也没人来找我了。

时隔不久又传来一种流言,说我去北方并不是卖橘子,却是干着贩卖妇女的勾当,内幕十分可怕,我们有一个大的团伙等等。

这种流言传到我耳朵里后的一天,我在机关的过道里遇见了那位与我合编过词典的同事的老婆。她主动向我打招呼,问起我的“事业”怎么样了。

“你听到流言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早听见了。这怪谁呢?还不是怪你自己?你太骄傲了。”

“为什么呢?”

“要是你不说那一堆废话,不故弄玄虚,哪会有这一类的流言呢?假如我是你,我会很直爽地将我在北方的活动告诉大家。例如卖了多少橘子,与哪些人发生过联系,卖橘子一共赚了多少钱等等。而你呢?闭口不提你的活动,无中生有地扯出一个什么朋友,尽说些别人听不懂的鬼话,像是在打哑迷,又像是在愚弄大家,搞得别人都对你有很大的意见。我听说流言是由一封信引起来的。这封信是写给我们社里的领导的,写信人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信是从什么地方寄出。这个人告诉社长,他需要通过社长来通知你,他和你的共同事业碰到了麻烦,搞不下去了。社长将信交给很多人看了。现在我们大家都在猜测,是什么样的事业呢?这一猜,流言就出来了,对不起,有人在注意我们了。”

她匆匆地离开,满肚子狐疑。

过道的尽头聚了一群人,大家都在观察我的动静。

我的朋友竟会写信给社里的领导,这真是太意外了。他是有意让我在社里站不住脚吗?还是用这种与我为难的形式来暗中与我交流信息呢?莫非他的最后用意竟是让我回到他的身边?然而他并没有给我写信,我无法知道该上什么地方去找他。现在我努力回忆我在Z城的那些事,也想不出一点完整的线索来了。想来想去的,越想越怕,到后来竟也真的怀疑起我的朋友是否与贩卖妇女有关来。他们三个背着我偷偷摸摸的到底在谈些什么呢?

还有一件想不通的事:既然他们叫我去了Z城,又为什么要将我赶回来,而且我回来之后,他们就再也不与我联系了呢?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惊醒过来,将所有的事从头至尾又细想了一遍。也许那封莫须有的信正是一种神秘的召唤吧?我应不应该遵从它呢?难道我非得持有一封朋友写给我的信,才能去北方的Z城?难道一封信真的能给我以莫大的心理保障?

我一连好多天忐忑不安,左思右想,终于又在一个昏暗的早晨收拾起我的行李搭上了北去的火车。这一回,我没告诉社里的领导,也没向任何人请假,我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打算一去不复返了。我也不知道这决心从何而来。我在去车站的路上碰到我的一些同事,他们都一式地朝我点头,说:“好,你马上要发达了。”

同样的北方的车站,同样的出租车司机,同样肮脏的、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同样破败的房子。只是有一点与昔日大不一样:房子里没有人。电灯开着,但的确没有人。我忽然明白:这里面不会再有人了,一切都要自力更生。我独自坐在那张空床上,用双手抱着头苦思苦想了整整一天,到晚上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清早我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夹着公文包到了科学院,这个单位我从前与我的朋友以及另外两位一起去作过报告。

传达室的老头老远就向我打招呼:“哈!您来了,哲学家!我们这里等您等了好久了,您怎么到现在才来?大家都说他们患了饥饿症,据说是一种精神的焦虑引起的。因为什么?就因为您不来。”

我连忙向他解释我没来的原因,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最后我又问老头,我应该到礼堂去作报告吗?像从前一样吗?我告诉他因为我的朋友不能来,我只好独自来完成演讲了。

老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半天,慢慢地、意味深长地说:“您的朋友?我当然知道您的朋友的事。至于演讲嘛,您不用费心了。请问Z城的人民谁会不知道您——伟大的哲学家?您来了,这就已经够了,不是吗?请您在这个本子上签个名,我们将按时将您的报酬寄到您的住处,明天您将得到您的第一笔报酬。钱不会很多,因为我们不是阔佬。我们从前也养过一个哲学家,我们给他的报酬多了一点,结果他骄傲起来,事情不好办了。现在我们有了经验:不能对他们过于娇纵。”

“但我并没有干工作,怎么好意思收钱?请问我的具体工作是什么?”我以为这老头有点疯。

“您能来就已经够了,您签了名,这是真的,而且我的眼睛很厉害,我认识您。您来了,这是我们科学院的荣幸。您请不要在这里停得太久,免得被人注意上,失去了神秘感。好,您走吧,去家里等着,我们明天一定给您寄钱,我们熟悉您的地址。”

“我住的地方没有街道名称,也没有门牌号码,你怎么寄得到?”

“您这样想吗?”老头眨着眼说道:“您这样想就错了。我请您将我当作您的那位朋友,也就是说,我是那座房子的房主,您不过是房客,我已经在您现在的房子里住了十多年了。您看,这一来就清楚了,您不用担心什么了。”

“但那地方不通邮。”

“一切都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原先不通邮,是我的一种策略,现在我要它通邮,也是我的一种策略。”

就这样,我在Z城留了下来,并与科学院守传达的老头结下了不解之缘。每月月初,这老头就亲自将工资送到我的住处——正如他说的,钱虽不多,却也够用——然后坐下来同我聊天。传达老头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也愿意听,因为太寂寞了。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就一块上小饭馆去吃饭,吃完回来又聊天。有时聊得太晚了老头就干脆睡在我这里。按照他的说法,本来他就是这里的房主人,所以用不着客气,反倒是我,因为住了他的房子,他又为我向科学院争取到了我的研究基金,应该对他怀有一种感激之情才对。

我在Z城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了,除了月初传达老头来一次以外,平时我就无所事事,穿过这几条破败的小巷,如丧家狗一样在街上溜达,或是整天呆在房间里睡觉,没有任何人来找我,因为除了传达老头,我在Z城任何人也不认识,我也得不到外界的信息。

有一回我的电灯坏了,可就是找不到人来修理。Z城虽大,街上商店很多,却连个修理水电的地方也没有。我跑到科学院的传达室去找那老头,那里的一位年轻人告诉我,他们传达室没这么一个人,我一定是搞错了。我就嚷嚷起来,告诉他,我还在他们单位领工资呢,我是一位专家,他们请来的,不是什么骗子。那位青年劝我不要激动,并说他们单位请来的专家多得很,他不能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因为专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虽说不是骗子,也不能高人一头呀。

我憋了一肚子气回到我的住处,晚上又是黑灯瞎火的,只好早早睡觉。这种苦日子挨了半个月,总算到了月初,传达老头来了。他居然带来了工具,二话没说就帮我修好了电灯的线路。我正要感谢他,他却大发雷霆:

“谁叫你去科学院的?请问?你这个呆木头!(他不再称我为‘您’了)死尸!你以为你是哲学家我就不敢骂吗?我告诉你:越是哲学家我越要骂!一个人应该安分守己!我已经告诉你,你只要在家里等着就算完成了你的工作,可你干出了什么事呢?你不相信我们吗?你到底追求什么?想想看,每月两百块!白送给你!这就和养着一条蛀虫没什么两样。我这个老头子辛辛苦苦干了五十年,到头来只有一百块,但我却知足常乐,不希求份外的东西,请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疯了吗?你知道群众现在对你是一种什么样的看法吗?你在科学院引起了公愤!很多人说你目中无人,胡搅蛮缠,还有人说你是想夺权,想当科学院的院长!你去听听群众的呼声,想想你的行为给我带来的后果吧!上级给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你,我一直干得很好,我们成了好朋友。现在我快要退休了,你不要给我的工作留下污点好不好?”

老头子一席话说得我眼前一片昏黑。我的行为是愚蠢的吗?我丢了工作,跑到北方来当一个哲学家,落到失去自由的地步。可有谁逼我这样做了吗?没有,完全是我自愿的追求。自从与我那位表情模糊的朋友见过面之后,我一直在像条疯狗一样往目前这条道上奔。话又说回来,我真失去自由了吗?完全没有。我在这里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来干涉,只是不能去科学院。细想我那次去科学院的动机,除了为修灯一事之外,我有没有在下意识里想借此机会捞点别的东西呢?老头子不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对我发脾气的吗?确实,正是在我去科学院的途中,有那么一些久已忘怀的意识在我的头脑中就如沉渣泛起,使我的头发晕,眼发亮,完全忘了自身的所在了。我的脑子里甚至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也许我从前那位朋友已经成了科学院的院长?是不是他每月吩咐给我送钱来的呢?这样一想,我很是快乐了一阵,吹着口哨,私下里认为苦日子已经到头,寂寞也将结束,我将每天被人群围绕,每天到万人大会上去演讲。这些想法都被那守传达的青年吹得烟消云散,早忘记了,现在经老头一提醒才又想起来。

老头的唠叨总算完结了,我的肚子也饿起来,于是想去小饭馆,老头子却不饿,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说要带我去见他的一个老朋友。

“这个人在科学院守了五十年传达,”他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说,“德高望重。一个人,如果想要跨进科学院的大门,首先就要从这位老传达的眼皮底下得到许可,这种事没有捷径可走。等一下,首先让我叫你猜一猜,这个人是男是女,有多大岁数了?我数一、二、三,你就回答。好!一、二、三!”

“男,七十三岁。”

“哈!你错了。这个人是一位老太太,七十八岁。”他得意洋洋地拍起手来。

我饿得发抖,只好在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两个烤红薯,一人吃了一个。

我们到老太太家里时,老太太刚起来,正在慢吞吞地洗脸。老太太很胖,行动很困难,每动一下都不停地喘气,她的头发全掉光了,又不戴帽子,看上去很怪的。她只有一个小房间,我们就坐在房间里紧盯她的一举一动。

洗完脸,她就开始慢慢悠悠地打哈欠,一个接一个,打了十来个之后才将眼光对准我们。这时我便看出她只有一只好眼,另一只是一个空洞。我以为这下她该要说话了,谁知她却掉转身子去摆弄一个煤油炉子去了。

“我们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老头悄声说,“我们来得太早,而且老太太情绪不太好。我们还是先回家去吧,下午再来。”

于是我们溜出房间到了外面。我有些生气,抱怨说不知他干吗要带我上这样一个地方来,是什么用意。

老头很严肃地说:“这种事可不是天天有的好事。除了她,还有谁在科学院守过五十年的大门?你能在我的带领下到这里来,难道就没感到莫大的荣幸吗?你的思想很有问题啊。看守大门是一项神圣的职责,这种工作最能体现人的价值。作为一位哲学家的你,如果不能认识清楚这一点的话,那太危险了。你可以深入地想一想:为什么科学院要设这样一个神圣的大门?为什么要派一些杰出的人物去担任看守保卫工作?可以说,正是我们这些守门人决定了所有来访者的命运。比如你,如果我在初次与你见面时没认出你来,如果我将你赶出门外,即使你是一个哲学家,又能怎么样呢?你还能像这样每月白拿两百块钱,逍遥快活吗?现在你总应该明白这位老太太的重要性了吧?她守过五十年的大门!何等辉煌的战绩!简直可以说是和国家总理的位置差不多了。”

“那么你是怎样知道我会来你们科学院的呢?要知道我原来只来过一次,而且时间很短,我觉得我上一次来你们院作报告没有表现出任何才能,所以这一次被你们封为哲学家我倒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你能告诉我其中的缘由吗?”

老头嘻嘻地笑着不予回答,却建议我将那位老太太的住所的门牌号码铭记在心,因为他认为在我今后漫长的学术生涯中,我将不断地按照她的设计发展自己。这一切都将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就因为她是最早的守门人,这个道理就像白天的太阳一样显目。守门人是什么?守门人就是规划和具体设计每个进入大门的人的命运的人。我已经去过了传达室,这就等于已进入了科学院的大门,因为这一点,那位老太太已经在对我仔细地加以审察了,难道我还没有感觉出来吗?不要因为她没说话就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可是法力无边的人物。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了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饭店,一人要了一碗米粉。我刚吃了一小半,老头就把筷子一放,招呼我快走。

“又有什么急事吗?”我大为不快。

“我刚才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就是老太太有个习惯,每天早晨吃完饭坐下来看报纸时,总是一看就入睡了,雷也打不醒!她要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你一定注意到了,刚才我们出来时她正在做早饭,现在可能已经坐在那里吃了,我们必须趁她吃饭时和她谈问题,否则难以找出时间了。我们要赶紧快跑。”

老头不由分说就拖起我跑。

老太太果然在吃早饭,她朝我们“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又埋下头去切她的面包了。

“丁老太,我给您带来了一位学生,还是一位哲学家呢。”老头毕恭毕敬地说,一边将我推到丁老太的面前。

“来了就好,不要走了。”丁老太含糊地说,继续切面包。

丁老太的话对我来说有三重意思:一是此刻不要离开她的家,二是不要离开科学院,三是不要离开哲学家的职位。她到底是哪一个意思呢?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很希望她会加以说明。但她只顾吃面包喝牛奶,任凭我尴尬地站在她面前。最后,当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的时候,她的头一垂,伏在桌上入睡了。

“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我们心里有底了。”老头说。

回去的路上,我问传达老头丁老太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头长叹一声,说道:

“丁老太说得还不清楚吗?对我来说,她的话就像一面镜子!每次她说话我都感到心里透亮,满怀信心。还从来没有人挑剔过她的表达方式呢!你太让人失望了,我对你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而且你还是一个哲学家,这就更让人困惑,你竟会体会不出丁老太话中的含义。”

我们一边走,老头一边数落我“不争气”,“不努力”,“太让人伤心了”。他越说越气,到后来竟一跺脚,撇下我自个回家去了。

我在马路上独自站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了一个想法。我决定一个人再到丁老太家去一次,弄清我心中的疑惑。我回到那栋大楼,上了三楼,到左边第二个房门去敲门。开门的却是一位年轻男子,阴沉着脸问我要找谁?听了我的话又硬邦邦地说:“没有这个人!”然后将门用力关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明明没有找错房门嘛!我想了一想,又去敲第三个房门,谁知出来的又是那位凶神恶煞的男子,吓得我连忙道歉。他白了我一眼,又一次用力关上门。难道会是第一个房门吗?我踌躇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去敲第一个门,门开了,出来的还是那位凶神。

“你这该死的恶棍,想抢劫吗?”他朝我大吼一声。

我拔腿跑下楼,跑到街上,从外面打量这栋大楼,发现所有的窗户都紧紧地闭着,所有的房门都是一模一样。那么,我有没有可能弄错了楼房呢?就在半个小时以前,我明明和那位丁老太在一起,现在她总不会从这楼里消失了吧?我应该再去试一试。

我又上到四楼去敲左边第三个门,听见里面的脚步声,那人没开门,却开了一扇窗,他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住在什么地方呢?你总没料到我会住在丁老太的楼上吧?”原来是传达老头。“你找不到丁老太的。我早就说了,没有我,你怎么分得清这些房间?这座楼是一座大坟墓。”他说完就关上了窗。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向我这边移动,每走几步就蹲下去捡什么东西,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用双手用力敲传达老头的房门,眼看那影子越移越近。最后我终于飞也似地跑下楼去了。

真的,为什么我从不曾料到过传达老头会住在丁老太的楼上?从外面看,那是一栋普普通通的楼房,谁料到那里面会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呢?我坐在家里,想到那条阴暗的走廊,和走廊上那个模糊可疑的人影,不由得心有余悸。又回想我自己糊里糊涂从南方来到科学院,成为一个职业哲学家的事,将来龙去脉细细一想,似乎是这守传达的老头一手安排了我的命运。为什么一个看门的会有这么大的权力,他的权力是谁给的,这又成为了谜中之谜。难道我如今还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跑吗?说实话,由于每天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溜达,我确实时常盼望他来到我的住处,以解除我的寂寞。丁老太的事实在是太蹊跷,太深不可测了,这幽灵似的丁老太,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两天后传达老头来了。

“丁老太对你并不是很满意的,”他向我宣布,“你必须等待她老人家改变对你的看法。今天科学院的院长要和你谈话,我们马上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你不会骗人吧?我太激动了,你是说院长吗?”

“正是院长。你干吗那么激动?这使你看上去有种势利的味道,很不好。”

我跟随传达老头到了科学院的传达室。老头叫我坐下,由他去打电话给院长。我不安地等着,整整等了半小时,老头才从里面房间出来,兴高采烈的样子,说:

“院长现在很忙,叫我们在这里等到下午他的客人走了以后,他就来接见我们。”

于是我们就在传达室等待。传达室门口人来人往,但每个人的态度都十分暧昧,他们一闪就过去了,总不让我看清他们的面貌。传达老头站在我背后告诉我:

“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从这里进去的每一个人,在我家里都存得有一一本厚厚的档案,这道门可不是随便进得来的。就比如说你吧,难道不是我批准你进来的吗?你也有一本档案,我已经在上面记录了很多东西了。你看,那边有一个卖香肠的小伙子,谁都搞不清他为什么会成为科学院的研究员,他也是我仔细挑选上的。如今他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卖香肠,同时他又是我们的研究员。一切全取决于我的眼力,当然还有丁老太的判断。丁老太退休之后,我更尊重她的意见了。”

有一瞬间,我似乎认出了一个熟识的女人的脸。她停在门口,凝视着我,大约停留了半分钟。我紧张地、窘迫地回忆着,可就是想不出她是谁。她穿着一件破旧的风衣,趾高气扬地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她有着很好的档案记录。”传达老头说道。

我们一直等到天将黄昏才传来院长的电话。他说他又有新的客人要接见,所以这一次,他全权委托传达老头与我谈话。

“这下可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传达老头松了一口气,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可是你还没和我谈过话呀。”

“啊?你这个缺乏灵性的人!瞧,这就是哲学家的缺陷,你还没有懂得院长的意思吗?应该怎样来和你解释呢?我们快走吧,你真烦人。”

走出门,我心里嘀咕着自己又鬼混了一天。一到马路上传达老头就与我分道扬镳,因为丁老太等他回去商量一件“要事”。我盯着他的背影,看见他并没有朝丁老太家里去,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这老头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的确碰见过丁老太一次,那是在马路边上,在人群中。老太太低着头,拄着一根拐杖摇摇晃晃地前行。

“您好啊,丁老太太。”

“啊!你是来帮我修电话机的吧?要知道,自从这该死的电话机一坏,我就与上面隔断了一切音信。寂寞呀!年轻人,你能理解老年人的心境吗?”

“我不是修电话机的,我是……哲学家,和您见过面的。”

“是吗?如今哲学家是多起来了,有什么好处呢?完全没有!你能理解老年人的痛苦吗?”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拄着拐棍继续前行。

院长并没有来和我谈话,传达老头也没有,他们每次都把这事忘了,这样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多次。后来我才明白,一个人,若处在我的地位,绝不应该对一件事耿耿于怀,所遇到的一切,都应该尽快地忘记,才能得到内心的宁静。可在当时,每一次院长通知我要和我谈话,我都要没来由地激动一阵,跟随激动的便是那种难以形容的沮丧。传达老头大为不解,他说他想不出我有什么要激动的理由,他更想不通的是我为什么会如此的势利眼。“这是例行公事。”每次他来通知我时都这样说。经过多次反复后我才知道,所谓和院长谈话就是这么回事,根本不会有我想象中那种面对面的谈话,没人理解我究竟还要什么。

传达老头现在时常对我说:“你已经多次与院长谈过话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学会像他这样来看问题呢?莫非我的思维已钻进了死胡同?还是我生来性情古怪?

一次在饭桌上,传达老头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掌,说道:

“你这个滑头!整日里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心里想些什么,以为我老头子会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把你的档案拿给你看,你会大吃一惊的!”

“请你举一个例子。”

“好吧,我对具体细节不感兴趣,我愿意打比方。比方说,刚才我们来饭馆的路上,你看见那边的围墙上有一个驼鸟的图案是不是?你的确是看见了,我却没看见,所有的人也都没看见,你无法证实你看见的东西。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正在想,再过十年或二十年,总会有那么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看见那图案,这一来,你就可以确定那件毫无意义的事了。从现在起你就要大声疾呼,逢人便告。你这个滑头,你总该知道,更可能的是,要不了几年那堵墙就倒塌了,还有谁对你的心病感兴趣?你这个滑头。”

“不会没人感兴趣的。”

“当然,比如我。我不是时刻在关心你吗?不论那墙倒还是不倒,我的态度始终如一。不过你要是期望还有除我之外的人来感兴趣,那可就作错了梦。我为什么感兴趣?因为我是科学院的老传达。我不关心什么图案,只对你的想法,你的眼光感兴趣。真情就是:你必须在我的循循诱导下,于某个下午深入科学院的内部。我是光荣的看门人。”

“我认为丁老太与我的事无关。”

“哈!你这个滑头,你想撇开你的上级吗?我告诉过你是我选择你来当哲学家的,你知道是谁促使我作出抉择的?你没想到这一点吧?丁老太是我们那栋大楼里的管理人,发号施令的角色,她将批准我处理你的待遇问题。现在你总知道你要撇开的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了吧?”

“我真想到科学院里面去,立刻,你应该可以想到我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从南方跑到此地来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现在不正是你心中理想的实现吗?我不能根据你的迫切心情带你去科学院里面,这是违反常情的。我告诉你,你必须打消这种迫切感,直到有一天,我们于无意中误入那个圣地。我是受丁老太委托的光荣的看门人,一切尘世间的干扰都不能影响我的抉择,你早该看出这一点了。”

接下去一连十多天老头都没来,也许他是对我生气了吧。我终日在马路上游游荡荡,可怜巴巴。时间长而又长,我拼命放慢节奏,在痛苦中煎熬。可我周围的人们(或假设的人们,因为我现在基本与世隔绝了)谁又会相信我内心的空虚呢?他们一定认为,一个哲学家,一定是成日里冥思遐想,遨游太空。要么就是坐在一个桶子里一动不动吧。假如我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曾想,每天一个人逛马路,吃小饭馆,痴痴地等着一个什么看门人来,他们又对我作何感想呢?他们会不会相信我的话呢?更重要的是,他们会不会有一天发现我根本不懂什么哲学,而且对哲学也丝毫不感兴趣呢?一切都是一个误会,但要纠正这个误会已来不及了,我利欲熏心,昏了头了。

回忆我所做过的事,感到自己还是有很多不可思议之处。第一,我听信了一个北方朋友的胡言乱语,也不谨慎地加以证实,就只身北上,与他们混在一起,而其他人是不太可能如此冒失的。第二,当出版社的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称我为“哲学家”,并将我的活动称为“卖橘子”时,我没有站出来将真情公布于众,告诉他们我从未学过哲学,告诉他们我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剽窃者,而是对哲学家的称号加以默认,单单否认卖橘子的说法。如果换了其他人,是不会搞这种折衷主义的。他们要么全盘否认,要么全盘接受。第三,我为了当这个冒牌的哲学家,竟然孤注一掷,抛弃了家庭、职业,只身跑到北方来,这又是十分不合常情的举动,这就可见我内在的虚荣是何等的可怕,超出旁人。现在,我已经达到了我追求的目标,领受了冒牌哲学家的一切秘密的好处和坏处,我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我不是于几天前还亲口对丁老太说过“我是……哲学家”这样的话吗?

月初的时候传达老头给我送来了生活费,他送完就要走,有急事的样子。为了挽留他,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对于我是否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这件事怎样看?”

没想到老头听了这句话,就像见了鬼一样瞪了我一眼,转身就出了门。

我开始去丁老太和传达老头的住所外面徘徊,尤其是夜里去得更多。我抬起头,看见黑洞洞的大楼里空无一人,细细倾听,却又听见一些脚步声,令人毛骨悚然。这件事已成了我生活的中心。白天,大楼里也有些人进进出出的,都是些陌生人,我一次也没看见过丁老太或传达老头从大楼里走出来。

有一天夜里,我壮着胆子上了楼,走到三楼,忽听得黑暗中有脚步朝我奔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那种事永远不可能水落石出。”

我蹲下来静候,说话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大楼里又归于一片沉寂,所有的窗口都是一式一样。我溜下楼梯,狂奔回家。

还有一天中午,我抓住大楼里一个男子的衣袖,死死地跟定了他,反反复复地问他是否认识丁老太这个人。那人锐利的目光朝我扫了一眼,我忽然感到他是我的老相识,于是一愣,松了手,挤出一个笑脸来同他寒暄,而他就在这一瞬间挣脱我的纠缠,大踏步地走掉了。后来我努力回忆,又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我之所以觉得他眼熟肯定是某一种幻觉的作用。这种幻觉后来又产生过多次,每产生一次,都加强了大楼对我的诱惑。我每天朝那个方向走去的时候心里都怀着一种希望,认为我一定会在那里遇见一个老朋友,旧知己什么的,而每一次的失败又使我的希望更为强烈。

我的住处一天天颓败了,雨水渗透了一面墙,北风又掀掉了厨房里几片屋瓦,房子里散发出一股霉味。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等了又等,内心十分焦躁。

又一个月过去了,传达老头推门进来,将钱放在桌子上,没有像上次那样很快走掉,而是坐了下来,一声不响。我刚一开口对他说话,他就竖起一个指头将嘴唇一撮:“嘘——”于是我闭了嘴。他像变成了化石一样坐在屋当中一动不动。我全身不舒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在座位上扭动不休,但没有产生离去的想法,我在等一个新的转机。一直坐到吃中饭时分,老头站起来,也不和我招呼,一人独自出去了。下午他又来了,还是一动不动地坐下。我徘徊、叹气、弄出一些响声,但他岿然不动。傍晚时分他又站起来打算走,我拦住他问他明天还来不来?他沉吟了半晌,回答:“我将适当增加伴陪你的时间。”

因为他的那句话第二天我没去大楼,怕他来了我不在家。我等了一整天,他却没来。第三天也如此。我在心里嘀咕莫非这老头在撒谎?他采取这种姿态是有什么重大的决定要告诉我吗?第四天,我正打算出门,他来了,撑着伞从外面进来,满脸的不高兴。

“谁让你等我的?你完全没必要等我。这所房子又没上锁,我想来就来,你不要特别在意这一点,更不要抱什么希望,我的到来完全是我本人兴之所至,与你没什么关系。”

他用袖子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就坐下来一声不响了。我又开始围着他转,叹气,弄出响声,而他仍然岿然不动。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有耐心。他坐到中午就离开了。

后来他又接连来了两次,每次都板脸坐在那里不说话,之后又不来了。我只好又去大楼外面徘徊,心里空空荡荡的。

日子一天天挨过去——不挨过去又能怎样呢?到了老头又一次到来之际,我已经是急不可耐了。他一进门,我就感到自己完全被他所吸引,愿意永远同他在沉默中共度时光。而周围的一切,这所房子,潮湿的墙,很旧的桌子,简陋的床,都像是为我们而创造,具有了某种权威的含义似的。一天过去,老头似乎对我比较满意,第二天他又来了。我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同他坐在破烂的房子里,我们既不对视,也不谈话,一直坐得腰酸背疼才换一个姿势。奇怪的是一天下来,我竟对自己有种满足感。我巴不得老头天天来陪我坐,不要隔很久才来一次。

传达老头看出了我焦急的心情,说道:

“这是不好的,请问你怎能指挥我?我想来便来,我不来你盼也是白盼,请你恢复内心的平静。我在某一天将要带你进人科学院的办公室,不过这句话你不要放在心里,我记起来的时候就会带你去的。”

隔了一天他又来了,显得很高兴,并带给我一个好消息:院长本人要亲自来这里看望我了,请我在家里等待。我掩饰着脸上的得意,在房间里忙乎起来,我要将房子打扫一下。老头开始一声不响地看我忙,后来他忽然说:

“我们走吧。”

“去哪儿?”我十分诧异。

“去科学院呀。难道我们不应该去那里迎接他吗?请问他是什么人?至高无上的权威,命运的主宰,不是吗?再说他又不认得来你这里的路。”

我一想也对,就与老头一道匆匆地往科学院赶路。到了传达室,老头去打电话,里面回答说院长已去了我家,一早便坐车去的。我们一听急得要死,立刻叫了一辆三轮车往家里飞奔。一路上我头上冒着汗,拼命催踩车的,半小时后终于到了家。我和老头上前推开门,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见桌上有两个茶杯里面的茶喝了一半,水还是温热的。

“院长来过了。”老头满意地说。

我拔腿出门要去追,被老头死死揪住。

“你要干什么?”他严肃地说,“这不正是我们所期望的吗?我多次提醒你对任何事都不要刻意追求。请你仔细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思考一番,就可以看出这正是院长找你联系的独特方式。难道你认为你可以与自己的命运谋面吗?我们去科学院,他老人家来这里,这中间错过了什么?什么也没错过,天地间的万物各行其道,正常得很。谁让你生出这种冒失的想法,竟然要去追赶他老人家?你太无知了。丁老太真有眼力,哲学家的确没什么用。”

“我们今天什么也没干。”

“啊,你竟这样看待自己的工作吗?我们去了科学院,以独特的方式与院长联系过了,这不叫作工作吗?你对自己的工作如此小看,请问你倒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

“院长还会来吗?”

“当然会来,对于每一个忠实于自己的本职工作的人,院长决不会忘记。但你用不着对这事耿耿于怀。还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我和丁老太最近讨论了对你的看法,我们对你目前的进步比较满意,这些都要写进档案,有利于你正式进入科学院。我们还希望你彻底克服急躁情绪。”

老头在房间里巡视了一番,建议我将床般到另一个角上去,因为离床头不远处已开始漏雨了,而他认为潮湿对于我的健康会有很不好的影响。

这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我的生活已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每天由逛马路,去那座大楼外面徘徊,坐在家里发呆构成,每天如此。有几次我似乎看见了丁老太,待到迎面细瞧,却发现又是个陌生人。发工资的那一天,传达老头又是兴冲冲地进来了。

“院长马上来这里,他已经出发了。”

我像弹子一样弹起,拿了一把扫帚匆忙地扫起来。我坚持不懈地忙乎了两个小时,直到屋里的每样东西都变得干净、顺眼,而同时,我时刻在侧耳细听,但始终没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响声。

老头也开始着急起来,口里不住地唠叨:

“院长是怎么回事呢?我亲眼看见他出发的,他说在途中还要去银行一次,再拐到你这里来,为什么现在还没到?是路上发动机出了故障,还是小偷偷去了他的钱?或者更坏:司机酗酒?因为违章驾驶被警察扣留?院长本人心脏病发作?他老婆……”

他不断地猜测下去,越猜测我心里越不安,而他却越说得起劲。又过去一个小时了,我开始长吁短叹,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老头设下的骗局,目光炯炯地逼视他,而他却泰然处之。到了中午十二点,老头约我一起去传达室打电话,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到了传达室,老头接通了电话,叫我亲自去听。那头传来一个很清晰的男中音,他告诉我,院长本来要直接上我家去的,但考虑到上一次我亲自来院里迎接他的事,惟恐我这一次又采取同样的行动。所以去过银行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叫司机急忙往回赶,以免错过了与我的会面。他没料到这一次我会坐在家里等他,而他却花了很长时间坐在科学院的办公室等我,最后有位客人来看他,他就与客人一道去一个大饭店了。他委托传话的人通知我,他很乐意与我进行这种形式的会面,这一次他对我很满意,也为自己院里有这样一位哲学家感到高兴。

我一边听电话,焦急的情绪一边上升,好不容易待他说完了,我连忙问道:

“我要怎样才能与院长约定一个见面的时间与方式呢?”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好久。最后那人不耐烦地说:

“我不是已经和您说得够清楚了吗?”

“可是我想约定这样一个时间和方式,这对于我十分重要。”

“您是否认真地听过了我和您说的一切?您怎么还不明白?!”他显然生气了,我却一点也不明白。

“假如事先约好了时间和方式,”我急匆匆地解释道,“我们就可以顺利地会面,这样就不会浪费院长的时间和精力。事情十分简单,打个比方说:我去科学院,院长等我,或院长来,我等他,我们用不着……”

那人没听我说完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犹如向我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我脚一软,坐到了地上。传达老头冷笑着,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清晰地说道:

“你的逻辑真是古怪,简直无可救药了,你还破坏了我的形象。我希望你今后少开口为妙。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向院长汇报你说的话,这可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多么意外啊,你现在竟会听不懂我们的话了,这是否因为你与世隔绝得太久呢?”

那一天我的情绪十分沮丧,我不断地想到与院长错过见面这件事,作出种种设想,而传达老头忽然对我的设想产生了很大兴趣,一直陪着我,到深夜才离开。我们在一起不停地谈论这件事,他甚至在纸上写下了那些设想,我记得其中一条是这样写的:

“如果院长与我们同时出发,则他到达银行时我们正好到达科学院。我们在科学院被告知院长已出发往我家,于是我们拼命往回赶,途中我们撞了一辆车,没有受伤,却耽误了一些时间。这个时候院长正好到达我的住处,他等了约莫五分钟,十分生气,赶忙回科学院。在院长回科学院的途中,我们刚好解决了撞车事故往回赶,与院长迎面碰见,院长严厉批评传达老头失职,忿忿离去。”

我们就这样一个设想接一个设想。我满脑子惶惑,传达老头则十分兴奋,不时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刺耳,又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有一次,他说着说着竟然将手指头点到我的鼻子上来了,弄得我十分反感,忍不住大吼一声:

“难道见不到院长我就完了吗?”

我这一吼,老头更兴奋了,举出种种我不能与院长直接谋面的重大原因,末了又补充说:

“这些日子我和丁老太真为你忙坏了啊!”

“假如这一次院长没有与我错过,而是按正常的方式见了面,情况会怎样呢?”

“正常?你认为我们不正常吗?还有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你竟然小看它!你和院长已经见过面了,为什么你就不懂呢?”

“可我并没有与院长见面。”

“你所说的见面是怎么回事呢?让我帮你说出来吧!”他跳上桌子,用一个信封做成一个小喇叭,大声朗诵起来:“灰绿色的云彩啊还有蛤蟆、蜻蜓和桌上的热水瓶,为什么如此急促地移动?我快要走进半月形的拱门,莫非我的脚步很重?”他又跳下来,拍拍我的肩,和蔼地说:

“这就是你所说的见面吗?你这个滑头,满脑子虚荣作怪的可怜的人,我和丁老太为你的事整天操劳。我们已经搬家了,你知道吗?”

“是吗?”

“早就搬了,不过还在你常去的大楼里,只不过我们已经隐蔽起来了。我们不在任何房间里,谁也发现不了我们,这都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我相信你已经体会到这一点了。‘大楼就如阴森的鬼魂,萦绕于你的脑际。’你体会到这个了,这很好。”

“有时候,我觉得我似乎又见到丁老太了,那种感觉是很模糊的,我完全没把握,我像一个苦役犯。”

“模糊会给你带来幸运,小伙子,你真幸运——我们在为你效劳。如果你每次去那楼上都遇见一个黑影,那就非同一般了,你就可以想想那些古怪的问题了。你蹲在那里,肯定还听见过猫的脚步声,不是普通的猫,是那种猎狗一般大小的山猫。你的缺点就在于某些时刻过于伤感。”

传达老头临走时给我留下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他告诉我他最近要回老家去,所以很久不能与我见面,请我自己好好保重。

他的衰老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传达老头走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孤独中度过。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开始去科学院的大门外徘徊了。我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瞧,看见传达室内空无一人,传达老头的椅子仍摆在原地方。我往那里面走了两步,立刻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将我一把推出门外,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失望、焦急、惶惑、苦恼,这些感情困扰着我。抬头望去,科学院的楼房隐蔽在远处的丛林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房顶的避雷针。

也有那种时候,从大门里窜出一辆小轿车,但窗内放下了天鹅绒的帘子,无法看见里面。车子像弹丸一样弹出老远,消失在马路尽头。有一次,我曾朝着一辆黑色的小车大声呼喊:“院长!院长!”车子没停,一溜烟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大门里走出两个穿黄制服的人,命令我马上离开。我说出传达老头的名字,并告诉他们我是个哲学家。

“传达老头吗?”其中一个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几眼,“那人是这座城市里有名的骗子,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城里前几天夜里失窃的事你听说了吗?一个老贼,就是这么回事。”

“我在传达室亲自与院长秘书通过话。”

“那又怎么样呢?人人都会得到这种机会的。我听说失窃的事正是与一个什么哲学家有关,你不要再来这里转悠,免得引起怀疑。”

“你们在污蔑老传达。他一直在你们院看门,是一位功臣,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是他接待我的。”

“当然,你们一贯臭味相投嘛,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

“一个骗子,一个老贼,怎么会成为科学院看守大门的人呢?”这中间缺乏过渡的环节,我完全糊涂了。

“请你不要将两件事混为一谈好不好?这是一种严肃的区分,我可以向你打这样一个比方:有一个人每天夜里飞墙走壁去行窃,白天却是十足的正人君子,科学卫士。我们怎么办呢?应该对他行窃的事忽略不计吗?将那看作他个人的嗜好吗?当然不能,我们同样要对他追究刑事责任,因为他的危害一点也不比那些职业盗贼小。由于他的特殊地位,他还经常加倍放肆呢!我们听说你也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老实人,你干过剽窃的勾当,受害者没有起诉,你以为我们会不知道吗?总而言之,决不能让人随便模糊了这类事的界限,我们有责任向你提醒一下。”

我还想辩解,他们两个人就一边一个抓住我的手臂,推着我向前飞跑,跑了很远才松手。等我站稳脚跟,发现自己已到了马路上,而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远远望去,科学院的大门也消失了,原来的位置上只有一团灰蒙蒙的雾。当然,科学院是不会消失的,是我的眼睛已经昏花了吧。我回想那个人说的那番话,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件事:几个月前我来到Z城,住进现在的破房子,是传达老头帮我修好了电灯的线路。他虽然已是六七十岁的人,却手脚麻利地在梯子上爬上爬下,一点也看不出老年人的僵硬。当时我一点也没在意这一点,现在却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训练有素!原来他每天夜里飞墙走壁!这件事我越往下想就越毛骨悚然,我又记起剽窃一事——原来我与老头半斤八两!原来老头早知道我是个剽窃者才看中我,将我封为哲学家的。他将我封为哲学家,然后告诉所有的人关于我曾经剽窃一事,然后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才是个老滑头,保密能手,无法捉摸的幻影。

我边走边胡思乱想,高一脚低一脚的,忽然有个人从背后揪住了我的衣服。我回头一看,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我的面前站着那位久违了的老朋友。他仍然是模糊的脸面,但声音响亮得如洪钟:

“你和我们同处一个城市,我妻子说,这事就像一个传奇。我知道,自从你收到我的第一封信之后,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浪费时间了。我们将住房让给了你,使你顺利地开始你的新生活,但是刚才我去视察,发现房顶已经漏雨了,这样的疏忽不该有,很不好。我对你能否维护好那所房子很不放心。你知道吗?最近我们更加飞黄腾达了,我们仍是三人演讲团,听报告的人成千上万。现在我们用不着去会场了,只要在家录好音,拿到会场去放就是。我们同时也在关注你的事业的起步,要知道,万事开头难。”一边走,他的手仍然紧紧揪住我背后的衣服,似乎怕我逃走一样。

“你知道传达老头的去向吗?”

“让我来设想一下你到Z城后的活动吧。你下火车后,便遵照我的教导去了科学院,他们将你封为哲学家,可并没有给你房子住。这时候,你灵机一动,想到了属于我的那所房子,于是你走进那所住宅,私自将它据为已有,因为这给你带来诸多的方便。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中,你不安,惶惑,沮丧,最后一天天成熟起来。”

“一个守传达的老头主宰了我的一切,我就是被他封为哲学家的,你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呸!什么传达老头,那只是一种表象罢了。你难道还没有体会出来,所有的事全是可有可无?如果你下火车那一次没去科学院,却是去了废品站,其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也许你现在就要向我打听废品收购员的去向了。如果你真去了废品站,他们会封你为废物回收利用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那你的地位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关键并不在于传达老头,而在于你自己。你这个人,浑身透出那种邪恶的欲望,让人一眼看见你,就要将你作为一个特殊人物对待。不过即使当了废品所的研究员,房子也是没有的,你还是会想到去占据我的住所,我也只有自认倒霉。多么清静的地方!作为一个自由人住在那里多么自在!现在像你这种自由人已经不多了,而我们,每天还要录音,忙得要死,永远不能过逍遥的日子,时间永远属于别人……”他边说边在我衣服上乱揪,将我的衣服搞得皱皱巴巴。

我们快走到我的住处时,他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闪烁其词地告诉我,他收到一封信,信上说我的一个原先的同事打算向法院提出讼诉,控告我剽窃一事。那个同事逢人就说,将事件的内幕说得十分肮脏,甚至使用了“乘人之危”这样的字眼,因为他的宣传,我在家乡已经声名狼藉了,他还说法院很快就会向我发出传票,不管我潜逃到什么地方都躲不脱。这些消息弄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讲完后,就松开紧抓我衣服的手,独自朝另一个方向走掉了。

我一进屋就将门关死(我早就请传达老头将每道门修好),还细细地将屋里的每个角落察看了一番,然后颓然倒在床上。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觉得有种不好的事会要发生了,从今以后也不能随便出门了。

这里共有四间房,最里面的是一个杂房兼厨房。白天,我就呆在杂房的一张桌旁,这里光线幽暗,寂静无声。我将前面三间房重重上了锁,像猎狗一样警觉地倾听,一听见一点什么骚响马上就打主意逃跑。杂房后面的窗口是唯一的出口,也比较安全。只要打开窗跳出去,就到了市郊的一条小巷。但是万一他们从这窗口进来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便是最紧张的时刻,我轻手轻脚地打开每一道锁走到外面,探察一阵,一溜就溜到小饭馆。我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遮住半边脸,低着头迅速往嘴里扒饭,扒完就走,根本不知道吃了些什么。我又去附近买了很多方便面和饼干,争取一天只出来一次。夜里,我警觉地躺着,不开灯,半醒半睡地度过漫长的夜晚。糟糕的是房顶渗漏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我移了好几次床都不行。现在只有紧挨炉灶的一小块地方是干的,我就将床移到了这个地方。但这里也有缺点,窗外无人的小巷里一到夜里就像有许多野物奔跑,还撞到我的窗户上。有时这些野物又相互厮杀起来,发出可怕的嗥叫,弄得我只好起床踱步。

这样可怕的日子挨了一个月,并没人来抓我,那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照照镜子,已经像个野人,胡子头发老长,红通通的眼珠炯炯发光。

又挨了些日子,仍旧没有一个人来理睬我,我开始担心传达老头是否已从这世上消失了。我又偷偷去了一次科学院所在地,隔得远远地张望。我看见传达室里空空的,看见那两个穿制服的家伙藏在大门后面的隐蔽处,不时有车从里面开出来,车窗都用金丝绒的帘子遮得死死的,也有些人从大门进进出出,但不再经过传达室。似乎是,那两个穿制服的家伙接替了传达老头的工作。我一边观察,背上一边冒出冷汗来。试想如果这老头已经消失了的话,谁来给我发这每月两百元的工资呢?并且我住的房子也漏得越来越厉害,我对此又完全束手无策。没有了房子住,没有了工资,我还算个哲学家吗?我妻子会怎样看我,家乡的人又会怎样看我?我还有脸回家吗?虽说院长承认我吧,但院长从不与我直接见面,非要通过传达老头。而现在传达老头失踪了,这等于我和院长已经失去联系了。再说那两个穿制服的凶神又决不允许我到科学院里面去,还说老传达是一个老贼什么的。现在我只要稍稍离大门近一点,他们就扬起手中的电棒,做出威吓的样子。退一步说,就算院长还承认我,没有了房子和工资,又如何在此地呆下去呢?眼前发生的这些事,会不会与家乡的控告或流言直接相关呢?我这样寻思的时候,看见大门那儿出现了一些变化:几十个保卫人员分站两旁,一辆从外面开进去的小轿车从中徐徐通过,停在离大门不远的处所。车门开了,从里面下来一位头发雪白的老者,再过一会儿,又走出一位。那人伸伸腰,转过脸来,却是传达老头!传达老头已换了装,很气派的样子,挽着头发雪白的老者缓缓步行,朝两旁的保卫人员招招手。我跑到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朝着传达老头大声呼喊,可他连头也没回。他就这样走到里面去了。

我呆呆地站立在烈日下,有个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是我的那位古怪的朋友。

“你该回家了。”他朝我诡诈地眨了眨眼,“还等什么呢?人人都盼望一个体面的结局,你也不会例外。不过你不是已经有过了辉煌的日子吗?在你的家乡,阳光明媚的南方,你可以继续过这种辉煌的生活,你的生活方式已初具规模。看那隐蔽在密林丛中,飘渺的屋顶!看那屋顶的避雷针!你不是已经看见了吗?我想通知你,我的妻子也盼望你马上离开。想当初,她还曾经帮你将衣服下摆剪成流苏呢!你没有忘记这件事吧?”

我没有立刻回去,我在那破屋子里又躺了好多天,传达老头始终没来。我躺的地方也开始漏雨了,这房里再没一块干地方可挪,我就一动不动,让雨水滴在毯子上。我不再锁门,反而将大门打开。我想,现在就是法院派人将我捉了去,也是对目前状况的一种解脱吧。谁来理睬我,谁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身上只剩很少的钱了,这都是我从传达老头给我的工资里省下来的,因为我一直有那种不安全感。我数了数,一共八十三块,回去的路费是不够了。当然,必要时可以打溜票。

当我口袋里只剩下十块钱的时候,我的那位朋友来了。他以我熟悉的姿态快步走进房内,口里吵吵嚷嚷地,吩咐我赶快收拾行李回南方去。

“我连路费也没有了,怎么回去?”

“啊?”他吃惊地耸动左边的眉毛,“你竟然连路费也不留下!你一直就没有想过回去的问题吗?人类的虚荣心是何等的可怕啊!你从南方来到这里,当了一个什么哲学家,你以为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从此不必再回去了吗?算我倒霉,我这就去帮你买票,我们一起走吧。”

火车开时,朋友敲着车窗的玻璃,恶狠狠地说:

“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好,我又回家了,回到这个工作了多年的办公室。奇怪的是社长对于我将近一年的出走不闻不问,同事们也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我仍然每天去上班,处理稿件。连我的妻子也像没事人一样。我回家推开门,她看见我,抬了一下眼问道:“来了?”我说:“来了。”后来我们就一起坐下吃饭了。她始终没问起我这一年干了些什么。

于是只好我来问她。当天晚上,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她才打着哈欠说道:“什么一年?你不是只去了半个月吗?我记得清清楚楚,半个月。我的记忆从来没出过错。”

我经常与那位被我剽窃过的同事的妻子在走廊上相遇,她每次都朝我微微一点头:“你好。”

我记起来,大家对我这一次去北方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上一次可说是满城风雨,人人都谈论我去北方卖橘子的事,人人都称我为“哲学家”。而这一次,我去的时间长得多,却谁也不提这事,就仿佛我什么地方也不曾去过,就仿佛我一直与他们在一处,他们也不再称我为哲学家,而是直接叫我老D,他们明明是已经忘记我曾被封为哲学家这件事了。

有时候,在办公室里闲得无聊的时候,我也产生过将我在Z城的日子向他们炫耀一番的念头,因为我毕竟当过名副其实的哲学家,并以哲学家的头衔白拿工资不干活,还差一点被科学院的院长亲自接见。如果我不离开,说不定传达老头终究会到来,我至今还在当我的哲学家,这可是与他们每一个人都大不相同的。可是每当我要开口,同事们就打断我说:

“这种事嘛,普通又普通,我们也经历过的,并没有什么意义。”

没人爱听我的辉煌的经历。

我的妻子也不爱听,还说我最爱夸大其词,明明去了半个月,非要吹成一年。

有一天,我又忍不住在人前说起:

“我有过一段传奇似的经历。我这个人微不足道,可经历是……”

我的话没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朝我竖起大拇指:

“老D真是越来越滑头了!”

“老D真是能说会道,别出心裁又花样翻新,哈!”

“我们这个时代不正是英雄辈出的大时代吗?谁能说不是??”

我的辉煌的经历暂时就留在我那不太清楚的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