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 五

刚安家下来,自己起伙不方便,余部长就近在公社水轮泵站搭了伙。但好多天还不曾在水泵站吃过饭,本队的社员们排着队请大军余同志去做客,吃一转很要一些日子哩。余清泉觉得又回到了他当工作队长的年月,那时候随便到哪家,赶上了饭时是走不脱的。在摆满了一张矮桌的碗碟当中,总要有几样荤腥的,来不及上街买什么,现成的有腌肉咸蛋、野干菌儿那些。人们还记得,余同志滴酒不沾的,可是大家仍旧照早先待客的规矩,少不得要有酒上桌。现在和当年不同的是,在白酒之外又增添了本地出产的鲜啤酒,还要当场起开一听午餐肉罐头。农村里并不承认啤酒算得上是酒,也并不认为比鲜肉价钱贵了许多的肉罐头味道会更鲜美,但是招待干部和大地方来的客人,没有鲜啤酒和午餐肉罐头,便显得过于乡下气,不够开化。间或也有的人家用白米饭待客,而自己照旧吃两糙饭——大米和包谷各占一半,那是出于作田人传统的节俭习惯,并不是害怕一天三餐白米饭,便会把板仓里吃空了的。

云家两个老人拉住了大军余同志,不许他再应邀去别人家里做客。住在一个屋顶下,我们家管不起你一张口吗?余部长外出开会办事,或是去军分区看文件,回来没有个准时间的,早晚回来,总有热饭热菜留着在。他私下记了一个账,想着将来一定要按干部下乡的伙食标准算钱给人家。有时候他深夜才回来,两位老人已经先去歇了,云先碧还在候着。于是她又仿佛是在学着大妹的习惯,先把灶头焐锅子里的水舀在搪瓷盆里,端来给余部长洗脸。他洗过了,就将洗脸水,倒在木盆里洗脚。女人怕水凉了,又兑些热的进去,他两只光脚踩着木盆边边,等她兑好了水。余部长在部队虽有公务员照顾,用热水很方便,而这位多年来过着鳏居生活的职业军人是很能将就的,常常是在冷水管子上冲一下了事。现在他又体验到了,晚间用热水泡一泡脚是多么舒服。

余部长吃过宵夜就睡下了。云先碧回到房里,插上了门,她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余部长。从板壁那边轻微的响动,余清泉知道女人又带着一天的劳累开始在阅读书报了。经常是在他早起洗漱完毕,云先碧便拿了一个笔记本,向他请教本本上写下的几个大大的童体字如何读法,显然是她昨晚阅读中记下的生字。遇到过一个“枳”字,余清泉也不认得,他让云先碧拿书来看,想顺着文句可以读出的。这是一篇介绍怎样在枳木上嫁接江西南丰蜜橘的小文章。文章看完了,仍然读不出那个生僻的字。他找周老师借了辞典来查,知道这是一种常青灌木,枝杈多刺,卵形叶儿,春末开白花,秋末果熟,可以入药。云先碧一听便笑了:

“讲了大半日,不就是枳棵子吗?人家栽在院坝团转做篱笆的就是了。”

加入林木专业组,虽讲是自愿结合,云先碧知道,总归还是人家好心照顾她,一个女人,奉养着两个老的,实在不易,不好把她撇在一边。她原来既无种植技术,又担负不了向外地运输推销。云先碧从内心感激大家,如果是在过去,即或人家可怜她,但有谁乐于并且又敢于同她这样一个蹲过监狱的“皇帝娘子”打伙一处呢?云先碧也不愿意总让别人“背”着,她希望自己在林木组同样被人看重,并不白白占哪个的便宜。她托人买回一大叠关于林木栽培管理的书刊,凭着在妇女扫盲班识得的千数来个字,吃力地查阅研究着。她按照一本小册子上的要求,一条一理改进了主要由她负责的三十多亩泡桐梓木苗圃的管理,县林业站来人看了,十分满意,愿意把全部树苗包下来,当场签了合同,一次付给六千多元。

虽然买了一个金鸡牌闹钟,云先碧却怎么也习惯不了照钟点办事,往往是她夜读得兴致正浓,没有电了,才摸着黑睡下去。过不了一会儿,便呼呼地发出一个劳动妇女的沉重的鼾声。

同“皇帝娘子”只有一板之隔的老军人休息很早,却久久未能入睡。三十年前,涂家老夫妇正是在“天帝君亲师”之位前面支起一块门板接待了他,抱了两捆稻草,另外为他的小警卫员在旁边打了一个地铺。入夜,老黄狗在院坝担任警戒,一家人都睡下了,小警卫员也早已进入梦乡。房东女儿却还在缝补着什么,昏暗的灯光透过板壁隙缝照过来,构成一道道奇幻神秘的光束。工作队长翻转来侧转去,觉得左轮枪在枕头下面硌人得很。把枪拿开,并不解决问题。他暗暗责问自己,过去野战宿营,不也常常和房东家姑娘媳妇只隔着薄薄的一道泥坯墙吗?那时候怎么样也不怎么样,压根儿不往心里去,倒头就睡着了。真见鬼!现在问题怎么就复杂化了呢?不知又过了多久,大妹哗啦一下闩了房门,她上门闩的声音弄得很响,显而易见是为了让对面房里爹妈知道,女儿已经结束了晚间的针线,上床歇了。余清泉又听到窸窸窣窣发出声响,房东女儿随即又把门闩慢慢慢慢抽开,撤除了进入她房间去的仅有的一道防线。那声响极细微,他不是凭听觉,而是凭感觉分辨出的,实在并不一定。但他断定了正是如此,于是这位人高马大的青年军人在门板上缩作一团,像一只螺蛳,一动也不敢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