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 九

从北京聘请来的助理工程师颇富有想象力,根据他的新设计,水轮泵站将扩建为八个机室,每室三台机子,三八共二十四台水泵串联成一个整体,垂直相程可以达到三百米,受益土地面积将扩大一倍以上。小水轮泵提水这样高,目前在国内还不多见。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一位官员到省里访问,听到介绍由社队自筹资金完成的这项小水利工程,表示了极大兴趣,希望通水之后能够得到一份资料报告。大家正在兴头上,工程师原单位忽然来函,非把人要回去不可。原是经他们同意了的,有来往公文可查,打官司也不怕他们。余清泉不愿意诉诸强硬手段,他又前往北京,希望能把事情疏通开来。

办事空隙当中,余部长逛了王府井百货大楼、人民市场、西单商场,想给云先碧买几样礼物。现在农村里结婚大操大办的风气盛行,报上一再批评,一时还难压下去,仿佛在比赛谁更富有,更有气魄。余清泉当然无意参加这种比赛,不过他想,在并不过于铺张的原则下,须郑重其事一点。云先碧对这一点看得很重。她不愿意让人家感觉到她原是烂在筐里的瓜果,脱不了手的,好容易有了买主,也就顾不得讲究什么,随便跟人去了就是。应该让这女人毫无缺憾,让她得到完全的满足。

哪里知道,根本不消余清泉烦心的,云先碧悄悄拿出自己的钱,托了几个热心人在操办着了。她在街上请人打的一堂木器家具,和最高水平的比不了,比当地一般新婚人家,差池不到哪里去。沙发是软扶手,大绒蒙面。床是用的日本弹簧,床档头有秋木拼花,上的蜡克漆。三门柜上的大穿衣镜是获奖产品,人照着一点不变形,却又比自己本相好看多了。“一头沉”抽斗突出来,不安把手,看上去蛮洋气的。云先碧悄悄向周老师透露了她的计划,这堂家具打起了,她将请人抬着穿过整个街市,并且要在茶馆门口停下来休息,以便让人们评论赞赏。这女人的用意周老师明白,一则是要尽可能把自己打发得体面些,二则向人们表明,她虽然攀附上了大军余同志,攀的是人,其外并不贪图着什么,就连木器家具,也都是由女方预备理成了的。送嫁妆是婚娶仪式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红火闹热一下也不为过,只是云先碧手太松了一点,一个小茶几也要分派两个人来抬。这一来用的人手就多了,粗粗算一下,每人按三元的酬劳(给三元相当,再少就让人笑话了),便是很吓人的一笔开支。周老师劝她说,该简省的还是要尽量简省才是,云先碧则表示不容讨论。

“别的我可以简省,这个钱我是要花的。”

王府井百货大楼,没有哪天不是挤得人迈不开步的。其中大部分是外地人,他们不见得都有预定的采购计划,浏览一下货架,凡用得着的,大多也是本地市镇上可以买到的。但他们仍然不肯漏过一处,这里看一阵,那里挤一通。余清泉部长并不到处乱逛,他照直到二楼棉布柜台来了。

老军人久久摩挲着一匹质地精细的阴丹士林布,三十年前,他正是从省城买了这样一块布料送给大妹的。大妹花了两个晚上,就把一身裤褂做起了。但她先不穿出来,等把篾箩里的鸡蛋卖了,凑够了钱,买了一丈二尺月白洋布回来,又做起一身衣服,上身下身错开了穿。上面是紧身的月白大襟布褂,下面是宽宽大大的蓝色阴丹士林裤儿。走动起来,宛如蓝天之上飘浮着一片云朵。调过了来,上身蓝布褂,下面是月白的宽裤脚,同样十分清爽雅致。如果上下一身阴丹士林布,便会显得板板正正,失去了你的自然和俏丽,别人看着反倒会嘴巴一撇,说你存心打扮。

也只有这一次,余清泉再想不起他还曾经为妻子买过其他任何一样穿戴。有一次大妹写信要他买两双碎花儿的尼龙袜寄来,他没有当作一回事,尼龙袜子哪里买不到,还要大老远的邮寄。他哪里懂得,自己赶场天随便买一双袜子,和丈夫从远方寄一双来,即或东西是一样的,穿在脚上那感觉是如何不同呵!……

“怎么样您的,要几尺吗?”售货员问。

该要几尺呢?“十多尺二十尺都行。”余清泉回答。

“打算做什么穿?”

“想给女同志做衬衣。”

“这种布,女同志做衬衣不合适。”售货员提出建议:“再说,送去做要等好多日子取不了,何苦来哪,您不如到那边看看成品,现在女衬衫样子很多。”

余部长转到女子衬衫柜台前,对售货员说:

“请给我拿四件衬衫,要好的。”

女售货员一听就知道这是要办喜事,她问:“是给儿子娶媳妇,还是聘姑娘?”

“唔!是,是……”顾客终于没有能说清楚是接媳妇,还是嫁姑娘。

“你要哪种样子的?”女售货员又问。

“每样给我来一件。”

“要多大尺寸的?”

“你看着拿好了,差不多就行。”

女售货员作难了,衣服穿的就是个尺寸,胡乱拿几件怎么行。柜台前挤满了妇女,售货员让余清泉看,哪一个和他所要的身高相符合。

“她!”余清泉指定了一个年轻妇女。

那个女同志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见有人指戳着她,不免怒目而视,很不友好。女售货员向她作了解释,随手拉开皮尺,在她身上借下了尺寸。售货员挑选了四件不重样的女衬衫,准备包装。

“等等,还有比这好的没有?”余清泉说。

“好不好要看个人的审美眼光,从价码上说,这属于高档的了。”

“包上!”老军人露出胜利的喜悦。

“您还要点什么?”女售货员热情地问。

“你说我还应该买点什么?”

对这位顾客来说,采购妇女用品的任务显然是太艰巨了。可不是吗,余清泉做了多年后勤部长,经手过多少物资,但他从来不曾亲自采购过妇女用品。女售货员全然不顾柜台前面排队的顾客们怎样着急,细心地在包装纸上为老军人开列了一张采购清单,连物品的牌名规格和颜色都注明了。一看这张名目繁多的单子,余清泉被吓住了。

“哟!这要多少时间才能买齐呀?”

“老同志!买东西就是个花时间的事儿,买妇女用品更是个花时间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