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酒女 上

你们没有到过皆东吧!皆东是云南边境一个小小的街市。地方很偏僻,可风景顶好,一边依山,一边临江,寨子四周是绿葱葱的香蕉林。早晨,江面上荡起薄雾,好像谁在天上扯起一层轻纱。每逢双日,傣族妇女便一队队一排排,挑着竹篓到皆东来赶“摆”(赶街)。她们的筒裙又窄又长,走起路来飘飘摆摆,在薄雾笼罩下,似见不见,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如入仙境的感觉。

皆东街口上,有一棵大青树,树冠像是撑开来的一把巨大的阳伞,树下摆了几家甜酒摊。甜酒,你们都是知道的,四川话叫做醪糟。想吃得讲究点,揭锅之前“卧”进两个鸡蛋。本地卖甜酒的全是女人,在这些年轻女人当中,有一个名叫刀含梦。一般地说,傣族女子都是身材匀称、脸盘儿蛮漂亮的。刀含梦也没有什么更加特别的地方,但她却特别引人注目。常常有这种情形,她的酒摊上已经挤满了顾客,后来者便自动排起了队。而别的甜酒摊上冷冷清清,无人光顾。

是刀含梦的甜酒格外有味道些?不!是她招待格外殷勤些?更不是那样。随便什么客人来,她总是带理不理的,眼皮抬都不舍得抬一下。就像是在说:“爱吃就吃,不爱吃请便!”那些人都很有耐性,无论要等好久,安安静静地等着,观赏女掌柜怎样不紧不慢一个个在打发她的客人。迟来的人往往空等一场,好容易轮到自己名下,甜酒煞锅了。旁边几个卖酒女人早已在咒骂刀含梦了:“还不是占她没有出嫁的便宜!卖不脱的芒果,迟早得烂在自家筐子里!”

当地是时兴早婚的。刀含梦已经不是小姑娘了,紧身罩衫和蓝布筒裙,都要包不住她那丰满的身体了,总还是不见有什么动静。虽然每年都有几个冒失鬼撞上门来,无一不是碰得头破血流。有人甚至还暗自谋划要来抢婚——这在当地是被允许的,古来就有这样的习俗。不过,几个要抢婚的人,都事先放弃了,女方本人不配合,强勉把人弄过去,不可能有什么好结局。于是多少青年人,只能在高空盘旋,一双敏锐之极的鹰眼密切注视着这个卖酒女,却没有足够的气魄,并拢双翅直扑目标。

刀含梦很小父亲去世,母女俩相依为命,住在寨子外边一座独立的小竹楼里。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早早就挑起了甜酒担子养家了。傣族女孩子都是能歌善舞的,但谁也没见刀含梦唱过跳过,连一年一度的泼水节她也从不参加。她对一切都十分淡漠,早已习惯了孤独、寂寞,没有任何欲念与梦想,只知道不声不响地做酒,然后不声不响去卖酒。她甚至从不曾留心过自己已经二十一岁了。

现在,我们应该提到另一个人了,那就是皆东公费医疗站助理医生赵启明。

说是医疗站,其实人员大都缺编,只有一位助理医生和两个女看护。赵启明是军队转业干部,卫生员出身,没受过专科教育,但他拳打脚踢,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每逢星期天,他还要到街市上检查饮食卫生情况。他说当地人的病,大多是在小吃摊上花钱买来的。大青树下那些卖甜酒的女人们,都怕着他几分,远远看见赵医生来了,连忙把碗筷洗涮一番,用芭蕉扇驱赶走锅边上的苍蝇。

刀含梦不在乎这个。对助理医生的到来,她一向不加理睬,最多默默地苦笑一下,表示接受检查。有一次,赵启明拣出一个碗说:“这碗要不得,你得好好洗洗!”卖酒女没作声,把那个碗接过去,盛上甜酒,有意高高举在顾客们面前,立刻就有几只手同时伸了过来。于是引起了一阵哄笑,反而让助理医生当众出丑,简直下不来台。

在此地,赵启明算得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从南寨被接到北寨,从河东被请到河西。这家女人断了奶,要来找他;那家的水牛不吃草了,要来找他。两口子打架,也总要拉他去评理。谁家婚嫁迎娶,少不了要请他去主持仪式。他常常连声叫苦说:“乖乖!隔行如隔山呀!这事怎么也找到我头上来了呢。”人们把赵启明当作消灾祛病的救星,又把他当作可亲可敬的朋友。他从寨子里走过,大人小孩都会从窗口探出头来招呼:“赵大夫!上我家竹楼上坐坐吧!”唯独刀含梦,从不拿他当一回事。为什么?让助理医生百思而不得其解。

这天,赵启明又到大青树下来了。他发现刀含梦摆酒摊的地方空着,不免松了一口气,和这个卖酒女打交道,很够伤脑筋的。但当他要返回医疗站时,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事放不下。是什么呢?他对自己承认,是想要知道刀含梦今天为什么没有来。打听几个卖甜酒的女人,说不晓得。算了!管这些闲事做什么,于是转身走去。走着走着,他透过一丛木瓜树,望见了刀含梦家的小竹楼。怎么会走到这来了呢?也好,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又闷热又难闻的气息。只见刀含梦仰卧在地席上,脸烧得像团火,嘴角肿起许多水泡。很明显,她在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妈妈守在女儿身旁,止不住在流眼泪。助理医生毫不怠慢,从军用挎包里取出听诊器,要为病人做检查。但是,母女俩直直盯视着医生,那目光显示出了恐慌、戒备以至仇视。当赵启明试图接近病人时,对方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冷冷地说:“你要做什么?”老妇人也接上道:“走吧!求你快走吧!用不着谁来可怜我们。”

的确,刀含梦母女对医生抱有成见,甚至可以说是抱有敌意的。

还是刀含梦不记事的时候,爸爸得了重病。妈妈先去缅寺求佛,花了好多钱呀!病总不见轻。恰在这时,皆东来了一位汉人大夫,说无论大小病症,药到病除。妈妈就去请他。大夫给病人号过脉,摇摇头说:“预备丧事吧!”妈妈大哭起来,一再求告,大夫答应试试看,但他需要住进家里来,以便随时应付病情突然恶化。母亲同意了。

汉人大夫为自己解决了住处,又并不耽误他四处去给别人看病。一个月下来,他的药箱子里填满了钞票——这里包括刀含梦家多年的积蓄,以及唯一一块稻田的作价在内。然而,当病人临近最后时刻,大夫忽然不见了。埋葬事宜还没有结束,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皆东,说病人活生生是给气死的,汉人大夫欺侮了他的老婆……

赵启明处置很果断,他把两个护士找来做助手,以强行方式为刀含梦做了检查,诊断为恶性疟疾。以后的事情不难想象,助理医生竭尽自己所能,来救治卖酒女。他夜晚就在竹楼底层牛栏里休息,只要听到楼板上面呻吟一下,便上来量体温查血压,照看病人服药。熬夜多了,两眼像熟透了的桃子。

上级确定赵启明去内地专科学校进修,派来接替他的人也已经到了,但他借故拖延下来,直到刀含梦病情稳住了,才离开皆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