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泪汪汪的一对杏核儿眼 二

二娘托人带口信给于海洋,说桂花小学一位孔老师愿意同他认识认识。某天某日,由一位李老师作陪——想必这就是介绍人了,在二娘家里见个面。去不去呢?有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了,于海洋已经不再抱有那种充满了梦幻色彩的热切的希望。他懒得应约前往,不过,衣服换都换了,胡子也刮了,走就走一趟吧,也该去看望看望二娘了。

两位女教师等候多时,于海洋才到。他路上有意放慢了脚步挨着,避免先到,显得自己过于重视这次会见。二娘埋怨了他一通说:

“我把孔老师、李老师交给你,你替二娘待客,我有我的事。”

二娘只管忙饭菜去了,她也真够马虎,不曾为双方引见一下,哪一个是孔老师,哪一个是李老师。一位是当事人,一位是中间人,这里有着原则的界限哩。两位女教师也缺乏经验,临场难免有点紧张。她们本可以大大方方上前握个手,顺便报出自己的姓名。于海洋这方面无法,他总不好张口去查问人家。好在他随即也就分辨出来了,只见其中一位稍定了定神,便笑眯眯地向他点点头,搬过藤椅请他坐,把酥糖和葵花子端在他面前,十足地表现出了作为中间人的那种无拘无束的热情,不用说这是李老师了。而另外一位,则勾下头坐在靠墙的一条长板凳上,半扭过身去,始终没有敢向于海洋这边侧转过来,等于以自己的羞怯拘谨,宣告了她是这次会见双方中的另一方。

于海洋迅速地望了望“另一方”。总的说来,给他的第一印象颇佳,他心里说:“倒是满要得咧!”也仅止于此,于海洋不便作进一步考察。他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应当毫不犹豫地撇开“对手”,而尽可能同中间人去周旋,就自己的特定地位来讲,才为得体。

也许正是由于各人所处地位不同吧!介绍人则敢于大胆地、久久地审视着这位复员军人。两只眼睛像正午的太阳直射大地,使他感受到那无法遮蔽的灼人的射线。于海洋不甘示弱,也直直回望着对方,他以为自己多么沉着机敏,足以应付一切。实则这样正构成了一副傻相,引得介绍人抿嘴笑了,笑个不停。靠墙坐的那一位也用双手捂住了脸在笑。这一下于海洋的战线土崩瓦解了,他开始手足无措起来。结果形成人家一句接一句问他,他只是被动地一一作答,仿佛在接受一位女记者采访。那些问话,初听来毫无意义,纯属没有话找话说,过后才明白,原来每句问话都是有用意的。

“我们学校定期开运动会的,你们在部队上也开吗?”介绍人问。

“要开。”于海洋回答。

“田径赛各个项目都有吗?像跳高跳远那些。”

“都有的。”

“你跳高的成绩是多少?跳得过自己的身高吗?”

“不行,一米七六哩,哪能跳得过。”

“你是一米七六?我看不像,你站起来,我目测一下就晓得准不准确。”

对方只说不像,并没有说明她认为是不够呢,还是不止于这个尺码。于海洋顺从地站起身,一米七六,入伍“体检”正式量过的,还错得了吗?!对方上前来两步,靠近于海洋,略略挺直了身子,显然是在以自己的身码测量着这个男子的高度。于海洋这才醒悟过来,中间人是受人之托,一定要精确地弄清楚男方的身高。于海洋情绪一下变得很坏,这算是干什么,买牲口看牙口吗?他认定这一幕戏剧的演出同以往几次没有两样,不会有什么认真的结果。他希望尽快关幕了事,对“女记者”还在不断提出的问题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兴趣,哼呀哈的,勉强应付一两句就是。他甚至拧起了脖梗儿,仰望着顶棚,故意显示出一种傲然气概。

人家当然看在眼里,即或作为介绍人,处于居中地位,也难免感到不悦。空气顿时起了变化,犹如一股西伯利亚寒潮,未经预报,忽然卷带着阴云袭来了。所幸的是,二娘已经在支派于海洋拿酒上菜,两位女教师也连忙动手,帮助摆好了桌椅,加之二娘不住地大呼小叫,有意渲染着喜庆气氛,天气自然也就转晴了。

送走了客人,二娘一下歪倒在藤椅上,这一阵忙乱,累得老婆婆够受。但她仍然在兴奋着,看那洋洋得意的,以至是神气活现的样子,你会以为她刚刚挥军攻占了一座有着纵深设防的城池。于海洋倒了一杯茶捧过去,他试探说:

“看二娘好欢喜,倒像是这一次当真有希望了咧!”

“饭吃都吃了,还消讲希望不希望的话。不是二娘宽你的心,这桩事情就算是定了的啦!”

这样的会面,当地人叫作“看人家”,“看”得不中意,不会留下来吃饭的,既然吃饭了,那最低限度是向你表明,事情可望继续有所进展。

“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对你使眼色,你看到没有?”二娘问于海洋。

“我没有注意。”

“你嘴角沾了饭,白生生的好大一颗米粒儿。我直对你比画,要你摩挲一下嘴巴,你硬是不明白,好气人哪!”二娘嬉笑着,告诫她的侄子,“二天人家请你吃饭,你要学得有讲究一点才行。听人讲,是哪家娃儿找了一个上海女知青,一路回上海去玩。女孩子的爹妈看了新姑爷,觉得还可以,不想吃了一餐饭就坏了大事。那姑爷不在意,嘴巴上挂了一颗米粒儿,总挂着在。老丈人老丈母看着讨厌不过的,姑娘不给他了,多好的一桩婚事,就这样打了退坡。你还算好,亏得那米粒自己打落了。”

于海洋摸一摸嘴巴,似乎很有些后怕。

“海洋!人怎么样?还有什么挑剔你只管对二娘说。”这老婆婆,简直是在侄子面前为自己夸功了。

“就是没有听到讲话,不晓得是什么声气。她靠墙坐着,从头到了硬是不开腔。”于海洋不无遗憾地说。

“浑说!靠墙坐的那是李老师,是作陪的。”

“哪个讲的?”于海洋迷迷瞪瞪地问。

“哪个讲的,未必我还会把两个人搞错乱了不成。人家孔老师一直在和你搭话,我从灶屋里看见,她还要你站起身,同你比量了高矮的嘛!”

“啊哟!”于海洋吃惊非同小可,“二娘吔!你早不讲清楚,这是好随便对调过来的吗?”

老婆婆前倒后仰地好一阵笑,笑够了说:“就算是调过了来,也无碍事的,横竖两个姑娘都要得,哪个也不比哪个差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