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泪汪汪的一对杏核儿眼 五

你不觉得吗?这地方多好。我从小喜欢这个地方。这样大的一个堰塘,行得篷船了。这些小泡桐树,直挺挺的,几年就成材。说树木草棵到夜晚是放碳气,我倒觉得像是站在瀑布下面,空气里含有负离子,湿润润的,呼吸着好新鲜,好舒坦。我们乡下,这几年厂房烟囱越来越多,空气污染总还不像城市里那样恼火。就是怕生了病,看不上有名的大夫,吃不上进口药。不过一天几班客车,又加了农贸车,到县医院去,或是要进省城,也还方便就是。

不!不是这样讲法的,我应当把话讲明确了才对。

你向县委表态,说你不干,这等于白说,干不干怕由不得你。明明晓得你起不到好大作用,总还需要你陪衬一下,否则老、中、青不成比例。再说各人情况不一样,你是有政治生命的人,终归还是要听组织的。如果你忙着到任,只管走你的。我有言在先,人一走茶就凉,我们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认真的咧!你莫以为我在吓人。

现在你不消着忙了,随便怎么样你都很主动。团转多少黄毛丫头,都要跷起脚跟望着你了,想不到二十六七岁的一位“县、团级”,会给她们留着的。这简直像是池塘干了,一条大鲤鱼露出白肚皮,在那里翻呀跳的,哪个不想上前扑住它,两只手死死捉住,生怕又滑溜走了。我这个人生成的不开窍,我偏是不眼红这个。

晓得这样,在县人代会以前,我应当赶早把事情公开出去,好让人们知道,这是在先已经定下来了的,总不能说那时候我就预见到了你于海洋会有今日,存心要高攀你。现在人家会说,你那边选举一揭晓,我这边就把自己送上了门。我怎么辩白得清,随人家怎么议论,只好听着。以后人家提到我,怕根本想不起我的姓氏名讳,只讲是某某副县长的爱人。哼!爱——人!那些“爱人”们我倒是一个也不认得,不过谈论起她们,人们那些不干不净的难听话,我可是听得多了。

去年考核,我没有能拿到国家教师合格证,手上还是一张试用证。找客观原因也有,我们“民办”,照常承包得有一份田,忙时我要下田;教学任务本来就够重的,又代着妇女扫盲班的课,准备时间来不赢。我不抱怨,还是怪自己下力不够。我咬紧了牙,今年一定要考上去。夜晚零点停电,我点起煤油灯复习功课,熏得鼻孔里总是黑黢黢的。可是这又能有什么结果?每年下来的指标很有限,考试合格的人当中,也不过个把两个幸运能转正。即使我的分数足够了,给我转正,大家肯定会认为这是照顾,是心照不宣讨好县里领导。那我宁可不转正,宁可被辞退,回生产队去。

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讲话?

事情这样结束也好,我原本也常常自问,我们两个,这算是在“谈”吗?一不是青梅竹马,二不是相见恨晚,三也不像电影上那些男主角女主角,是阶级仇民族恨促成了他们的好事。我们两个,该怎么讲呢?只能说是彼此搭帮一起,找到一条共同的出路就是了。我不讲你,只讲我自己。我的天地,就是我出生和长大成人的桂花公社了。在这块天地里,我能指望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呢?比较自然的,是在我们学校的男老师当中选定一个。现在没有关系的了,可以告诉你,不要看我这样,还是有那么两三个围上来了的哩!其中一个很坏,经常把女学生留下来补课。跟不上的是要补。考前几名的,也喊人家留下来补。又一个是我从心里看不起的,我脱下的小衣服袜子那些,不知怎么他总能翻得到,拿去洗了,当着好多人,在铁丝上晾起,讨厌!还有一个,人倒是不错,各方面都相当可以,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和他,不行,不可能。同你,也完全是莫名其妙。头一次见面,你连人都认错了,把我同李老师调了一个过儿,就是这样,我还是一口就答应了二娘。我不同于报上常常宣传的那些城市女知青,下农村锻炼的好,认识上去了,下定了决心和一个普通农民结合。我从里到外都是一个农民,我们两个完全是平等的,谁个也不必仰视谁个,谁个也不必俯就谁个。人们都讲,经别人说合拉扯在一处的,寡淡寡淡,毫无意思,产生不了无法代替的那样一种感情。倒也不一定,我们上一辈人,直到好多世代以前,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更何况他们在媒妁之言以外,还加了一层明码实价的买卖关系。看来命中注定了,我们只能从这样一道古老的石板桥上走过去。这几年有了新发展,各大城市都办起了介绍所,一个人可以在几个介绍所挂上号,同时进行。我同意一切服从二娘的安排,先建立家庭,感情上的要求放在后一步。好比野蜂子,用蜂蜡做起了窝,才四处去采集花粉,酿出蜜来,这也要得。

偏是你又来出难题,你要我怎么办?照讲,找男人本来是应当找一个比自己强的,各方面都可以依仗着他,有什么不遂心的事,也好靠在他胸脯上哭一场。现在,你一下比我强出了许多,我本应当欢喜不尽的,可是我又不愿意处处显出自己可怜巴巴的样子。两箩谷,挑起来前后要均衡了才行,这一头翘起老高,那一头拖在地下,挑不起来。

你不讲我也谙得到,你是打算先两处凑合几年,以后有办法接我到外面去。不!谢谢你啦!我离不开我爹我妈,这老地方我也住习惯了,一天一天怎么过的,自己心里清清亮亮的,觉着踏实,觉得坦然。小地方是要憋闷一点,想去外面玩玩,县城省城都去得,北京也照样去得,我宁可学着给人家看娃儿当阿姨,几时玩够了,也挣够了路费,高兴转来就转来。

本来我还想,等我转了正,就要求调到你们公社小学。要不然,你过我们桂花来也要得。妹妹嫁出去了,屋里只有两位老人,尽够我们住的。守着这大一个堰塘,不敢说天天有你的鱼吃,赶场天我少不得买来做给你吃。夜里学校开会,回来太晚,你带着手电筒接一接我去。走过那一片坟场,我总还有些怕。记得小时候从那里路过,手上要拿一根棒棒,边走边向身后戳打几下。算了!还讲这些有什么意思,无聊,无聊!

你在想什么?我求求你,你倒是讲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