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城万里长 6

人们应该记得音乐学院指挥系那位年轻副教授,转眼之间,他治愈出院已经有几年了。得悉81床苏醒过来,立即前来探视他所崇敬的这位老红军病友。传闻是老伴用一首《孟姜女哭长城》唤回了老爷子的,他特地带了录音机来,要阿姨重唱一遍,录下来留作纪念。进了病房,正赶上老夫妻两个一同在吟唱。他不向两位老人打招呼,先悄悄打开手提录音机录着音,然后轻声加入了吟唱,似乎他原本就是特地赶来参加友情演出的。

81床老人面部依然有些呆滞,喉咙沙哑,发音不畅。他全神贯注于吟唱的笨拙样子,让副教授深为感动。给他的感觉,这位老军人乐感超强,声音表现力特别丰富。不仅成功把握了乐曲独特的节奏,跟随乐曲的层次变化,情绪表达十分到位。似闻一个妇人呜咽哭泣,起而又息,止而又续。乐曲不似古琴曲《高山流水》那样富于描绘性;也不像二胡名曲《二泉映月》带有显著的叙述特点,《孟姜女哭长城》彻头彻尾是宣泄性的。通常歌曲会来一个大团圆,让人得到情感的缓和与慰藉。这首曲子与众不同,直至曲终,依然悲悲切切,怨愤欲绝。81床歌手不是凭借他的嗓音,而是发自心底的情感投入,倾其所有,一览无余,恰恰适应了歌曲的内在要求。其中一些装饰性唱法,渗透了民间歌手们非自觉性的美学意识,须极高的技巧,不是一般人谁都可以尝试的。副教授得出的结论是,只有这位老红军司号兵,才能将旋律中属于魂魄的精华部分渲染得淋漓尽致。仿佛老人自身不复存在,早已成为一条小溪,以它的全部流量注入了大江大河,一泻千里奔腾而去。爱乐乐团首席指挥一语不发,规规矩矩向81床行了一个三鞠躬礼。

夫人偶尔回头望望,看见老爷子眼窝中含有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干枯多皱的面颊上滚下,如漫过一面坚硬粗粝的岩壁,滴落在土地上。他们已经度过了“金婚”,妻子从来不曾看见过男人这样动情落泪。当即以她丰润的红唇,久久地热吻尚未完全脱离了植物化的红四军司号兵,热吻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最亲爱的人。

副教授以及在场的医护人员,意欲脱离这个“是非之地”,来不及了。大家干脆热烈鼓掌助兴,如同在观看一场拔河比赛,有节奏地一起呼喊:

“加油!加油!加油!”